他自哂了一声,看向无名之地,“我看不上我自己。”
“可我没有对师兄失望。”
玉霖的裙角被风吹起,满地雪粉迎风成灰,扑向宋饮冰的袍衫。
“你没弃她。”
玉霖凝视宋饮冰,“所有都要她速死,可神武门前,夺命杖下,你都没弃她。宋师兄……还是当年那个宋师兄。”
宋饮冰僵直的肩背,逐渐软了下来,低头望着玉霖淡淡地笑了笑。
“小浮,你过得好吗?”
“嗯。”
玉霖听着背后杜灵若“聒噪”的人声,对宋饮冰点了点头。
“他对你好吗?”
“谁?”
“张……张指挥使。”
庭院里的张药,正在把菜肉往厨房里搬。
玉霖侧头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回答宋饮冰的问题,反问道:“怎么算好呢?抬我做奴妾,给我一副头面,然后衣食无忧地关在家中就算好吗?”
“小浮,师兄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
玉霖松开撑颚的手,按在膝上,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寒冷的顿时雪气贯通她的五感,令她周身松弛,一时轻盈自在。
“这个世道上,女子的确很弱,四处寻求庇护不过是为了求生,可求生之外,谁不想要自在。”
宋饮冰垂头:“你是在点我吗?”
玉霖弯目:“你知道,为什么何家将她和她的母亲驱除宗谱之后,她宁可居于天机寺,也不肯求你庇护吗?”
宋饮冰微怔。
于霖继续说道:“她是何礼儒教出来的女儿,她读过很多书,也去过很多地方,就算她的手废了,这一辈子可能都很难写出从前的好文章,但她还是一个心里清明的姑娘。师兄。”
她顿了顿,恳然道:“别关死影怜的门,她会陪你回家的。”
宋饮冰再度侧身,朝刘影怜看去,怅道:“难怪她要来寻你。”
正说着,张悯带着刘影怜走到了门前,玉霖站起身,侧身让了两步。
张悯扶着刘影怜的肩,对宋饮冰颔首行礼。“宋司狱,今日我这里菜鲜肉好,不论你和我家药药有什么过节,看在我的面子上,和影怜一道,在我家中用一顿饭吧。”
玉霖回头寻见张药,他已经卖完了体力,一人坐在棺材边,点了一盏油灯,重新拿起了她的络子。
杜灵若立在他身后,胡乱指点,然而才说一两句,就挨了一句:“闭嘴。”
门前的宋饮冰没有立即回应张悯,反而看向刘影怜。
张悯低头问刘影怜,“你让他进来吗?”
刘影怜垂头不语。
宋饮冰开口道:“影怜,我明白你想说的话了。”
刘影怜微微一怔。
宋饮冰继续说道:“我想要庇护你是真的,但我绝非想要困死你。”
说完,朝刘影怜走近了一步,平和道:“等你的手伤好了,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刘影怜虽然不能说话,目光也一直看着地面,眉眼却缓缓笑弯。
张悯见此,便往玉霖处让了一步:“宋司狱请,我叫药药为你摆筷。”
第37章 素麻衣 就像你当年,护着张悯一样。……
这日夜里, 张药仍宿在镇抚司衙。
玉霖提灯送他出门,张药在门前上马,低头对玉霖说了一句:“手。”
“什么?”
“抬手。”
玉霖放下手中灯, 立在马下, 向张药伸出一只手。
一只编织的细密的络子落入她的掌心,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张药已经调转了马头。
满地吹雪的夜中街道,马蹄声由近及远。玉霖再度提灯, 将络子移到灯下,络子上的经纬如刀劈斧砍, 切得干净利落,的确像出自镇抚司指挥使之手。
真是,有些荒唐……
“谢了。”
玉霖提灯转身, 对着虚空道出这一声谢,然而身后的马蹄,声已逐渐听不见了。
这一夜, 梁京仍是满城落雪。
城内寒气聚合, 终于次日城门大启时喷扑而出。
晨钟震响, 天光渐亮,神武门前的雪雾初散。
张药在城门前解下刀,跟随杜灵若行,一前一后地行在三大殿的前的雪道上。
杜灵若一路全然不似在外那般活跃,神色恭肃,行止有度, 至文渊阁前,也未发一言。
许颂年裹着深红色的羽段大氅,在文渊阁前的石阶下等张药, 肩上雪已覆了厚厚的一层,看起来已在原地立了很久。
杜灵若将张药引至阶下便了下去,许颂年见张药只穿官袍,并未披氅衣,轻声问了一句:“不冷吗?
张药垂手候立,并没有答言。
许颂年也不在意,继续平声说道:“张指挥使平日在外,也要将息得当。悯儿身上的病痛三分药七分养,你心上的疡处,应亦如此。”
张药仍然沉默,而许颂年似乎也司空见惯。
其实同侍君王,张药与许颂年,可谓时常见面,但彼此却对谈甚少,张药甚至不明白,这到底是因为自己寡语的性子,还是因为他对这个将他送给奉明帝磨砺成刀的昔日姐夫心存恨意。
“候召吧。”
许颂年说完这句话,也转向了文渊阁的正门。
至此两人都不再说话。
天边日破浓云,晨光透雾而出。
两道几乎同高的影子一前一后的铺在雪地中。
张药看着许颂年的背影,膝盖处不自然地向内弯折,致使他的左肩也不得不向下歪沉,即便许颂年已竭力撑直小腿,依旧无法端身直立。
他华发早生,但眉目之间的气质,仍如当年在郁州一般,从容而温和。
只可惜张药对从前的记忆,已经渐渐淡了。
日影渐移,文渊阁的连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奉明帝入阁了。
张药与许颂年一齐跪下,不多时,陈见云出来传话,令许颂年作引,带张药面圣。
许颂年带着张药走上石阶,许颂年撩袍跨过门槛,张药却在门槛后行跪。
奉明帝坐在书案后,看了一眼外面的雪影,道:“今儿也破个例吧。”
许颂年忙回身道:“陛下让你进来,还不谢恩。”
张药在门外重叩一首,方起身进殿,在许颂年身侧再度行跪。
陈见云关上了殿门,殿内炭火熏得人脸发烫。
奉明帝拿起手边的一张御批纸,“朕这几年精神头短了,司礼监和镇抚司的事物又多,司礼监在里面还好,你镇抚司在外头,有的时你一日几次地进来请旨,朕的身子倒经不起,再说,也耽搁你身上的差事。于是,朕就预行御批交给司礼监,凭你取用,以作你行事的驾帖。如今,司礼监出了纰漏,这是大罪啊,朕若要杀,这一殿的人,就都该死了。”
奉明帝说着,看向许颂年,许颂年忙跪地伏首。
奉明帝笑了笑,轻道:“你起来,腿脚又不好。”
说罢,目光仍落向张药:“朕让司礼监交代出个人来,他们呢,一个怜悯一个,愣是不肯。张药。”
“在。”
“要不,你替朕查吧。”
张药闭眼,“司礼监向来严谨,若有纰漏,自是出自镇抚司。臣有罪,请陛下赐死。”
奉明帝呵笑出声,对许颂年道:“你说,你这么个灵透的人,怎么就教不会这孩子。都这么多年,他还是个牛心古怪的性子。说话也没个忌讳,在朕面前,日日‘死’字不离口。”
许颂年应道:“是,奴婢有罪。”
“你们倒是彼此相护。行了。”
奉明帝摆了摆手,“朕已下诏罪己,御批纸的案子也销了,朕还杀他张药做什么。”
奉明帝略一抬手:“你起吧。站着回话。”
张药立身垂手。
奉明帝喝了一口茶,“今日召你进来,有两件差事交你去办。”
张药沉默候旨,奉明帝却倚向御案道:“你近前来。”
张药依言上前,之后的话,奉明帝压得很低,张药垂目听完,神情并无变化,只应了一声“遵旨。”
奉明帝很满意,端起玉盏喝了一口茶,续道:“这是第一件差事,至于第二件。”
他顿了顿,转而问道:“敲登闻鼓,呈御批纸的疯婢,你怎么处置的?”
张药一怔,许颂年的神色也变了。
奉明帝的声音再度响起:“她真的疯了吗?”
许颂年见张药不开口,不禁在旁道:“张药,答话。”
张药这才应道:“是,她的确是个疯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