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适时的给出了台阶,松手后退了一步。
张悯迎上来,将玉霖护到身后,她也看出来张药情绪的异常,并没有一味责骂他,疑惑地问道:“药药,是司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
张药打断张悯。
张悯面露担忧,“那……那是宫里出……”
“都没有,你别胡乱担心了。”
他再次看了一眼玉霖,对张悯道:“把她带回去,看好她,我走了。”
其实张药不是不知道,“看好她” 不过是他说给张悯的一句废话。
玉霖连奉明帝的话都不见得会听,何谈他与张悯。
他只庆幸,不论她多狂妄荒唐,她也只是一个体弱的女子,跟不上他的步子,追不上他的马,他尚有余地,自以为是。
黄昏时的北镇抚司衙,缇骑大多各自回了家。
张药在司衙门前下马,恰遇见李寒舟出来。
李寒舟知道,自从张家买了玉霖后,张药就一直宿在司衙中,但此时天色尚早,夕阳尚在天边,正是千门万户起炊烟的时候,不禁有些诧异。
“指挥使……这是在家中吃过了?”
张药没理他,李寒舟以为他又被张悯教训了,忙道:“要不,同属下一道去喝……”
“今夜诏狱中有夜审吗?”
张药切段李寒舟的话,一面说,一面拴住略有些躁动的透骨龙。
李寒舟显然误会了张药的意思,理了理官袍:“那属下不走了,伺候您夜审。”
张药丧起脸抱臂看着李寒舟,并不想多说一句话。
李寒舟是读书人出身,跟自家这个冷面冷情的指挥使混了几年,至今仍然摸不准张药的脾性。但他知道,张药看着人不说话,就是要人“滚”。于是忙改了话道:“今夜没有夜审,诏狱的刑房都空着。属下就……不留了,改日再与指挥使喝酒。”
说完便辞了去。
张药先去了正堂,将配刀放在了堂中。
随后踩着最后一丝昏光,一言不发走进了后堂。
穿堂过后,就是诏狱的狱门了。
看守诏狱的缇骑打开狱门,又为他递来一根孤烛。
张药接过烛火,“今夜我一人秘审,你们不必进来。”
众缇骑齐声应“是。”
诏狱的门闭合,张药举着孤烛,独行于狱道中。
寒夜里的牢室,呜咽阵阵。
牢室中的囚犯眼见张药进来,有人哑声怒骂,有人扶门哭求,更多的人则是平静地坐在械具之间,麻木地看着张药如鬼魅一样,从道中行过。
张药没有停留,径直走入最里面的一间刑房。
那是张药刑讯人犯的时候,独用的刑房。和诏狱中其余的刑房不同,这间刑房中的每一样刑具都刚拿静静,一丝不苟地悬在墙上。就连刑室正中的那副刑架,也不见血痕。
此时刑房中没有一丝光,唯有烛火的光亮,照亮半面寒墙。
张药将孤烛放在一张刑架上,随后仰起头,抬手解开了官袍的衣襟。
晃动烛火,将张药的影子,投在公堂案后的墙壁上。
他脱下了官袍,随手朝他常坐的那张圈椅上一抛,袍衫挂了椅背,又颓落下来,眼看就要垂地,张药沉默了走过去,一把拢好。
至此他只穿了一身单衣,而那件所谓的买给玉霖的素麻底衣,正挂在他的手臂上。
他朝挂着刑具的墙上看去,伸手摘下一条他最惯手的鞭子,扔进盐水桶中,随后,解开了身上的最后一层底衣。
皮肤裸露,张药仍旧面无表情。
他一把抖开那件买给玉霖的素麻底衣,显然他的身量比玉霖大得多,要穿上身是不可能了。
好在,奉明帝要鞭玉霖一百,并没有说鞭挞何处。
张药将底披在自己肩上,用一只手将衣襟拢在喉处。
桶中的鞭子已经泡好了盐水,张药弯下腰,一把提起鞭子
他此举不为自虐,只为经验之谈,他明白,盐水对伤口有益。
人想死了,就有这样的好处,不计性命,不计利益得失,不计血肉皮骨。
不折手段,不折手段,不折手段。
诏狱中,一道响亮的鞭声划破沉闷。
囚犯们不约而同一颤,皆引颈朝尽头的那间刑房看去。
张药闭上眼睛,只是喉结一动,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接着又是一鞭,轻而易举地撕破了素麻底衣,咬住了张药背后的皮肉,血从麻料中渗出,在昏暗的刑室里,看起来,竟像是墨汁。
张药吞咽了一口,唇角微微动了动。
没有哭喊声,就像在鞭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
刑狱中的囚犯,不禁错愕,有人脱口问道:“是……在拷问谁啊。怎么……一声哭叫都听不到……”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又一声尖锐的鞭声。
鞭声叠加。
有人默数鞭数。
“九十八……”
“九十九……”
“一百……一百……”
“百鞭啊……”
百鞭之下,无一哭喊声,甚至连细微的呻吟都不曾听到。
囚犯们怔愕,“这,没有声音……受刑的人……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
毕竟受刑的人,此时此刻,并不想死。
房中的孤烛已然要烧完了,张药的额上渗出了细秘的汗水,鼻腔中充盈着血腥的气味。
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味道,是以也并不觉得有多难受。
可是一百鞭,真是痛啊。
张药扔掉喂饱血的鞭子,踉跄地走向刑架,他不敢坐,怕血迹沾染他自己的圈椅,引狱中的缇骑误会。此刻,他的确已经没有气力,再把这间刑室擦洗干净。
于是他把自己的手腕,随意挂在刑架上的镣链上,扶着刑架,努力平息。
肩上的底衣垂下,张药抽出一只手,反手拢住,一把抛向椅背。
一百鞭。
血衣。
都有了。
张药垂下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一时间,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还是少年的他,问了许颂年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做太监,为什么要去净身,为什么要去挨一刀?你不要脸。”
那一天,张悯生平第一次,给了张药一巴掌。
许颂年护住他,轻声安抚泪流满面的张悯。
之后,又蹲下身,摸了摸张药的脸,回答他说:“因为你姐姐金枝玉叶,总不能,逼她跪下去吧。”
张药冷漠地问他:“你为什么可以跪。”
许颂年笑了笑:“姐夫的腿,本来就断了。”
第39章 平安夜 一百鞭,我已经打完了。
腿本来就断了, 所以可以为她下跪。
人本来就想死,所以,真的可以为她去受死吧。
张药如是想来, 一面撑着刑架直起身。
鞭子留下的盐水还在撕咬他背上的伤口, 张药侧头, 看了一眼身后的地面,虽孤烛一支,只堪照壁, 但地上泛起的冷光,足以告诉张药, 他流血不少。
奉明帝要见血衣,他得亲自入宫奉上,比起受这一百鞭, 这是更需应付的事。
张药抬头,看向刑房定上的气窗,距离天明, 还有不到四个时辰。
按照他的经验, 这种刑伤, 一旦身上炎症起来,发热是免不了的,要他在御前不动声色地一日并不难。难的是,入内廷之前,他要为自己止血,裹伤, 且不能让内廷的人看出一点破绽。
张药想着,反手残酷地抹了一把后背的血。
还好是冬天,血液已经开始有些黏腻, 止血也不会太难,他家中就有许颂年和杜灵若送来的疗伤圣药,还有他常年预备给自己的尸布,用来裹伤最好不过。
张药穿上自己的亵衣,裹上大氅,低头吹灭了那盏孤烛。
他得趁着张悯和玉霖都睡熟了,独自回一趟家。
宵禁已设。
好在张药常年于梁京城中夜驰,兵马司的人见到他的坐骑,也并不拦防。
他就这样冒着寒透了晚风,一路奔至城西。
近家门时,他不敢再疾驰,唯恐马蹄声惊醒张悯和玉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