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杨照月亲自端来了墩子。
素衣对龙袍,玉霖合膝在奉明帝面前坐了。
杨照月再添茶来,周遭围挂起暖帘,玉霖僵了大半日的身子,至此终于暖了起来。
“他不许朕杀你啊。”
玉霖端起茶暖在手中,“陛下所指何人?”
“你的主家。”
玉霖抬手挽起耳发,冲奉明帝笑了笑:“主家狂妄,还请陛下饶恕他,玉霖算什么呢?活到如今,不过是命贱,陛下不屑脏手罢了。”
奉明帝抚掌笑开:“你很聪明,也很会算时机。如你所言,你曾是刑部官,后贬官奴。今日你以官奴之身,举发赵河明篡改卷宗,掩冰窖藏金,话既是可信,也免了朕查你,与何人结党。毕竟朕判你凌迟之刑时,除了张药,满朝文武,无一人救你。”
这话刺心,玉霖倒是面色不改,仍垂头应道:“是,奴婢就是梁京一孤女,所作所为,都只是想换一条命而已。”
奉明帝点了点头:“郁州欠饷已多年,是朝廷大患,也是朕的隐忧。你如今‘献’朕三万金,的确可解军费之急,但这还不足以,让朕赦免你的性命。”
“请陛下明示奴婢。”
奉明帝道:“朕如今的内阁,行事不错,朕还不想废了他们。。”
玉霖的手在茶盏上微微一握。
“明白,陛下有不忍杀之人,因此还缺一计。如何不罪赵家,而取三万金。”
浮香亭上寂静须臾,随即响起奉明帝的笑声。
“杀不杀你另说,就这一句话,朕要赏你。来人,赐她金钗。”
玉霖应道:“奴婢只能着素衣,簪荆棍。”
奉明帝笑道:“你吃穿很讲究,你就别装了。不说这是朕赏你的,就说你的主家,是朕的镇抚司指挥使,他肯纵你,你就可以在梁京城里,穿绫罗,簪金钗。”
玉霖颔首应了一声“是。”
奉明帝道:“接着刚才的说。”
玉霖握着渐冷的茶盏,另起一声:“陛下。”
“嗯?”
“奴婢可以抬头,直视天颜吗?”
杨照月听了这一句,忙低呵道:“放肆,你……”
“无妨。”
奉明帝冲杨照月摆了摆手,随后示意杨照月为玉霖再添热茶。
杨照月虽有些不情愿,但也遵旨而行。
玉霖眼见滚谁入盏,冲起乳花,奉明帝的声音传至她耳畔:“罗芥茶,第一品香郁,第二品香冽,第三品则了无滋味,朕只爱第二品。你如今想说什么,都可以看着朕说,但朕只给你这一品茶的时间,朕这盏中的第二品饮完,朕就断你生死。”
玉霖端起茶盏,啜饮了半口,直至茶香从唇齿间散尽,才抬眸望向了奉明帝。
眼前人细目长眉,面容清瘦,但身量却很高。
左手的拇指上带着一只和田玉玉扳指,经年摩挲,已见油润之光。
人有的时候的确很奇怪,皇朝鹰犬长了一张白净的脸,无情帝王又生来一副慈悲相。
玉霖直起背脊,平声道:“不论奴婢所献之计,能否解陛下之困,都请陛下,不要因今日之事,牵怒奴婢主家。如果陛下要赐死奴婢,也不要将奴婢的尸身交还主家,奴婢自请将尸身绑石,沉下运河。”
奉明帝扯动唇角,“你之前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很好,但这一句话,你说得多余了。”
玉霖眉间微蹙。
奉明帝道:“你提醒了朕,张药为了你,又是自鞭欺君,又是用他自己来胁迫朕,朕的确被胁迫了,否则,朕不会给你一点面圣的机会。不过他都做到这份上了,朕也该反过来,试试他。”
他说完,侧身对陈见云道:“让慎行司取一条白绫来。”
玉霖闻言,随即起身,“陛下,将才是奴婢狂妄,是……”
奉明帝笑了一声,打断玉霖:“行了,借了你的话头而已,和你什么关系呢?坐吧,把你自己的话说明白,等下就算他闹到朕眼前,朕也就惩戒惩戒他那个无用的姐姐,至于他张药,朕没想杀他。”
文渊阁外的天光逐渐开始收敛,即便许颂年罩着厚重的氅衣,此时也有些坐不住了。
张药浑身细颤,唇色已然发白。
杨照月从司礼监过来,说今日的票拟已经递进来了,请示许颂年,何时呈给奉明帝。
许颂年道:“今日陛下心虚不好,你们把兵户两部和郁州军情的挑出来,待晚上过后,再请呈递,其余的就留在司礼监,过一遍我的眼,再说。”
杨照月应“是。”
许颂年看了一眼张药,问杨照月道:“杜灵若呢。”
杨照月回道:“和他师傅一道,在御前伺候。”
“有信儿传来吗?”
杨照月摇了摇头,“我将才去看了一眼,浮香亭上挂了暖帘,陈见云在帘内,杜灵若……在帘外站着呢。但……”
杨照月的目光扫向张药,许颂年见此刚想起身,却听张药:“请杨秉笔实言。”
“是……”
杨照月叹了一口气:“慎行司倒是传了个消息过来,陛下传取白绫一匹,不知……”
许颂年听到“白绫”二字,忙呵斥杨照月道:“住口!”
然而许颂年尚未及回头对张药说什么,只觉得身旁一道冷风扫过,张药已然起身,许颂年试图去拽他的衣袖,却一把抓了个空。
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已经几步跨下了石阶,许颂年情急之下,也顾不上杨照月还在场,高声喊道:“你要害死悯儿吗!?”
阶下人猛地顿住,许颂年踉跄着站起身,颤声道:“来人……来人!”
他几乎有些站不稳,杨照月忙上前搀扶住许颂年,一面又劝道:“掌印,您和指挥使有话好好说。”
许颂年喘息道:“把他给我绑起来,解了他的牙牌,罩了头,把从西面角门上拖出去!交到张悯手上,告诉张悯,我的意思,他今日在内廷,对我出言羞辱,今夜他悔过之前,不准他离家!”
应声而来的内侍,见许颂年要绑的是张药,皆站在原地,不敢擅动,许颂年不得不颤声呵道:“绑啊!”
张药立在雪中回头,望向许颂年,问道:“我就凭我自己,救一条人命也不行吗?”
许颂年不忍回答,张药转过身,任凭一众内侍拥上来,将他捆绑,口中仍问道:“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我就只救一条人命,也不行吗?”
许颂年被一这问刺出了悲意,他竭力忍住眼底的酸涩,一瘸一拐地走到张药面前,“救她就是杀你的姐姐,你明明知道,悯儿命是靠御药保下的,你触怒天颜她就会受苦,别的我管不了,我一定要保她平安。”
说完,回头不再看张药:“把他给我拖走!”
张药反拧过一条胳膊,瞬间甩开给他上绑的内侍,绳子就挂在他身上,然而众人皆惧,不得不退开几步,不敢再上前。
许颂年正要再开口,却见杜灵若从雪地里拼命奔来,奔至张药跟前已气喘吁吁,眼眶发红,“我看到那条白绫了,是我从慎行司手里接下,呈进浮香亭的……我……我真的害怕,但是,玉霖在陛下面前跟我说了话,我猜是叮嘱我的……她接白绫的时候对我说了两遍 ,谢我不负所托,我仔细想了想,我帮她呈递了文书,但我还没有帮她把最后那句话带给你。”
“什么?”
“她说阿悯姐姐炖了汤,炒了猪肝……”
他说着哽了一口气,不得不吞咽了几口,方喘息道:“她让你,早点回家。”
第44章 作恶人 主家,你太喜欢骂你自己了。……
张药一时之间觉得很烦。
很多年来他都不曾有常人惯有的情绪, 始终心如死潭,投石也溅不波纹。
而当他无法拒斥的情绪涌来时,无论好坏, 他都将此归结为“烦”。如果换做从前, 他早就将一张死人脸甩在杜灵若眼前, 可此刻真是要命,玉霖让他早点回家。
于是他再觉得烦,也要把那张死人脸, 想办法收起来。
他顺服了下来,缓缓地垂手, 连原本紧握的拳头都松开了,沉默地立在风地里。杜灵若尚在喘息,不明就里也说不出多余的话。而余下的人, 忙趁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这个暂时顺服的人,一举捆死, 罩了头, 顺着文渊阁前的雪道, 带出了神武门。
日已经转西。
许颂年目送张药身影渐远,方示意杜灵若近前,还没开口就听杜灵若道:“掌印,还请您救……”
“救什么?”
许颂年反问,随即叹了一口气:“御前那个人不会死。”
杜灵若不禁问道:“您怎么知道?”
许颂年转过身,弯腰试图去拍膝盖上的雪尘, 杜灵若伶俐,忙跪下一条腿,替过自家掌印的手, 许颂年直起腰身,看着杜灵若的背脊道:“赵妃死后,陛下也曾赐死有罪的嫔妃,但只鸩杀,从未曾赏过白绫。她已是官奴,陛下厌恶她,若要诛杀,怎会赏她白绫?绳绞杖毙,哪一样不好。”
杜灵若点了点头,“您说的是……那您怎么不跟药哥说明白呀。”
许颂年苦笑了一声:“他听吗?我说得不少了,到头来还不如你替那姑娘,传来的那一句‘早点回家’。说起来,你人倒不钝,比你的师傅更伶俐些。”
杜灵若没敢应这话,仔细地拍着许颂年身上的雪尘。
许颂年伸手搀起杜灵若,平声道:“行了,回御前候着吧。”
二人再回御前,却又慢了一步,
奉明帝已幸嫔妃处。传话许颂年,说留膳不回,只叫杜灵若前去答应,让他仍回司礼监,不必至跟前伺候。
杜灵若去后,浮香亭下,许颂年遇见了头簪金钗的玉霖。
她独自一人,在亭阶下向许颂年行礼。
而后直身玉立,向许颂年询问道:“主家可起身?”
许颂年颔首回应,换得面前人一副明朗的笑容,鬓间的金钗流苏摇曳,衬得她越发周身寡素。
玉霖下狱后,许颂年只在三司会审她的公堂上看过玉霖一眼。
那个时候她跪在一堆械具里,长发蓬乱,瘦得嶙峋不堪,如今看起来,却养回了不少血肉,虽仍比常人清瘦,面上却有着不错的气色。
“陛下赏的?”
玉霖应:“是。”平声又添了一句:“陛下天恩浩荡。”
许颂年点了点头,“从前人人都称你一声少司寇,年生久了,倒不常提你的姓名,玉霖……玉姑娘,你还有字吗?’
玉霖答道:“有,玉霖小字不浮,从前部中的刑名前辈,也多唤奴婢‘小浮’。”
“小浮。”
许颂年复念过这二字,顿了顿方道:“姑娘的确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