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互辞,赵河明策马独向白鹤观。
入观时已近黄昏,赵汉元和白鹤观主吴真人清谈已毕,正于龙虎殿内,独自跪香。
赵河明亲捧贡梅一束,跨过高槛,行至赵汉元身后,站定请安。
赵汉元侧头看了他一眼,平声问道:“路上耽搁了吗?”
“是。”
赵河明挽袖插梅,头顶的王灵官神像,向他投下一道青灰色的影子。
他写一首当朝绝品好字,也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拢花理枝,亦如运笔走墨。
赵汉元盘腿坐于蒲团上,抬头对赵河明道:“你也过来坐吧。”
赵河明退出神像影,再度坐入梅影中。
“请父亲恕罪,在城外码头遇到了兵马司的王充,和他闲话了几句,因此晚了。”
赵汉元摆了摆手,示意他安坐,“你不必和兵马司刻意相交。”
赵河明道:“兵马司上,新设了巡城御史一职,父亲可知,点的是谁?”
赵汉元睁开眼,“吏部荐的人,陛下没有认可,还是从司礼监里拔了一个年轻的人出去。”
观中侍童送来清茶,父子对饮一巡,赵河明方道:“何礼儒死后,户书一任空悬至今,何人拟正,父亲和陛下,有默契了吗?”
赵汉元摇了摇头,淡扔出一句:“尚搁着。”
赵河明道:“父亲不担心吗?”
赵汉元叹了一口气,“哎,这一段时日,陛下把眼前的人都捏了个遍,也没捏准一个人。不过,就算真的捏准了,下了旨,入不了我们的眼,那不还可以行封驳嘛。好不容易,死了一个他何礼儒,为父宁可那户部首官就这么空着,我们能便宜一日,就算一日。”
赵河明理平衣摆,接话道:“何礼儒的事,陛下对父亲有疑?”
赵汉元笑了一声:“你虑得不错,自从那郁州坝塌,前太子被废,陛下哪一日不疑我。啧……”
他笑叹道:“疑吧,让陛下疑,君臣十年,若还能两不相疑,那不成仙成妖了吗。”
他边说边笑出声来,缓缓拍去身上的香灰。
“不过,天机寺里的东西,的确不能再留了,待开春河通时……”
赵汉元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赵河明,已捏紧了膝上的衫料。
赵汉元顿了顿,收住了之前的话,压下声音,唤道:“河明。”
“在。”
“父亲知道你的志向,你要洁净的身和名,你就去要。何礼儒一案,若非形势所逼,为父也不会逼你破你自己的戒。天机寺中的事,至此你不必再过问了。”
赵河明的双手,在膝上合握成拳,“河明已不配再有志向。”
“不至于这样想。”
赵汉元看向赵河明的膝间,声音平稳:“你从前是百官之伞,以后也是,你这把伞并不会因为少遮蔽了一个何礼儒,就功德尽灭。”
“不止何礼儒。”
赵河明垂下眼睑:“因这一案,我亲手给我的学生定下死罪,送她上了刑场,逼她在皮场庙前下跪。至此河明这把所谓的百官之伞,就已经被她玉霖撕碎了。”
赵汉元深看赵河明,压声道:“她算什么呀?啊?”
赵河明没有回应,赵汉元不禁加重了声音,“她不是官,她不过是欺君的罪人!”
赵河明抬头应道:“她原本是当朝法司中最好的刑名官,我不仅是她的老师,我也是他的前辈。”
“她是最好的刑名官,那你赵河明是什么?”
赵河明一时语滞。
赵汉元摇头续道:“你是没救她,她又放过你了吗?”
赵汉元向赵河明弯下身子,一手覆住他捏握在一起的双手:“你教她你的绝技虎爪书,她用来给你与司礼监的许颂年设局,至你的生死于陛下一念之间。而后委身镇抚司的那个人,数次狡脱满身死罪。她根本不遵这世上的伦理纲常,不敬人间礼法,她哪里配得上‘刑名官’一称,这样的女子,不该怜也不能怜,只能杀!”
话音落下,赵河明不发一眼,父子二人皆沉默了下来。
神像前气氛阴郁,明明是干风天,赵河明却分明闻到了一阵微腥的水汽。
赵汉元咳了一声,抬眉问赵河明道:“你想起谁了?”
赵河明并没有隐瞒,反而张口重复了一遍赵汉元的话,“不尊世上纲常,不敬人间礼法……”而后续道:“这是陛下,赐给姑母的判词。”
此话一出,赵河明才终于明白,那阵萦绕在干风里的水汽到底来自哪里。
赵汉元长叹了一口气:“为父失言,你不必放在心上。”
“是。”
赵汉元不愿再言,侧身望向王灵官的神像,叹道:“你回府去吧。”
赵河明从蒲团上站起身,向赵汉元深揖,直身又道:“其实,也不必等开春,河道不通,陆路也未尝不可行,天机寺里的东西,能早一日运出梁京,就早一日。”
赵汉元沉默了一阵,方看向赵河明:“你在担心什么?”
赵河明沉默不答。
赵汉元撑地起起身,拢紧背上的大氅,走到赵河明面前。
“何礼儒虽死在天机寺的冰窖,但你已帮为父坐实了,他死于其妇刘氏之手。如今刘氏伏法天机寺火焚,天机寺内知情的僧众,大都已身死,剩下几个侥幸逃出的人,陛下也都赐了死罪,年后就要处死。何案至此,已经是个铁案。至于户部那三万金的亏空,就算日后查出来也是烂账一摊,往他何礼儒的那堆白骨上的一推就罢了,开春之前谁会想着,去挖天机寺那口冰窖。”
“父亲。”
赵河明打断赵汉元:“您教我的,这世上,就没有真正的铁案,即便天机寺已封禁,谁知道陛下何日起念重修……”
“兵部都在请发内藏,补郁州之兵,陛下如今,有这份闲钱吗?”
赵汉元说完,伸手扶赵河明直背,深看他的面容续道:“你的心思没有这么浅。河明,你跟父亲说一句实话,何礼儒的案子,玉霖到底知道多少。”
“她什么都不知道。”
赵河明直起身,目光侧向一旁,“就算她知道些什么,梁京地界上,她也做不了什么。”
“赵河明。”
赵汉元全名全姓地唤了他一声,赵河明眉头微蹙。只听赵汉元收起了原本平和的语调,沉声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事自古常有,对那个女子,你已经输过了,你不要太自信。”
此话刚说完,门外侍童忽通传道:“赵老,梁京来人了。”
赵河明闻话,亲手推开了殿门,只见门前站着赵家奴仆,“今儿午时,常在咱们阁老府上走动的一户部堂官来见老爷,穿着官服,行色匆匆地连拜帖都没有带,我们说,老爷观里清修去了,他也不肯离,只求要见老爷。”
赵汉元问道:“人在何处,引过来了吗?”
“引来了,在观外候着呢。”
“带进来。”
“是。”
家仆应声出去,赵汉元示意赵河明进来:“你先别走,跟我见一见这个人。”
赵河明自然认识,这个在其父门下走动的户部堂官,然而此人进来,根本来不及和赵河明见礼,只扑跪在王灵官的神像前,高喊了一声:“阁老啊,天机寺出事了!”
第46章 刑名官 显然,张药真的是卖给玉霖了。
那是腊月二十八, 护城河的水早已结冰,冰面上,扑着薄薄的一层黑灰, 那是天机寺的尚未扬尽的残烬。长安右面门洞开, 无数落光枝叶的梧桐树在干裂的泥地上, 投下深灰色的枝影。
一声催鞭炸响,碎叶雪尘乱飞。
数双破旧的僧鞋拖拽着锁链,由近及远, 缓缓地从枝影上踩过。
这些人是天机寺幸存的僧众,统共不过数十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住持禅光法师。
此人俗姓余,单名一个“恩”字,十岁时就出了家, 一直在天机寺修行,前住持法师圆寂之后,礼部并僧录司选任他为新住持, 此人年纪并不大, 至今也不过四十余岁。任住持两年后, 又兼任了僧录司的左讲经。虽不是司中的掌印官,但在梁京城中,也算得上声名远扬。
如今成了罪囚,蓬头垢面地被兵马司带到长安右门,身后是和他一样狼狈不堪的幸存僧众,面前是刑部的堂官和僧录司负责执掌戒律的左右两个觉义僧官。
这两个僧人, 从前是他的师兄,也是他的同僚,长安右门上相见, 既有怜悯也有不忍,不禁双双垂首,频诵佛号。
余恩看见这两个觉义僧官,顾不得兵马司的人执刃押解,扑跪在道旁,朝向那二人道:“两位师兄,朝廷既已判定,天机寺为天火所焚,陛下也下诏罪己,为何要将我等判以如此重罪?”
左右觉义官口诵佛号,侧身互看了一眼,皆是不忍言语。
余恩继续问道:“就算是护寺有失,理当判罪,也该在这僧录司中,由两位善世,和二位师兄处置,为何要将我们送至法司?剥了僧籍不说,还要受杖刑,流郁州军中为奴,我们……我们都是佛前发愿修行的僧人,我们累就万千功德,我们不该沦落至此啊……”
他说着说着,身后年轻的僧众不禁哭出了声。
余恩回头看了一眼众僧,也红了眼眶,转向刑部的堂官,也不在珍重僧仪,附身求道:“诸位大人,我寺中两百僧人,皆死于大火,独剩下这几个于前殿护持我诵经的沙弥,这些孩子还不足二十岁啊,他们没见过大世面,如今获罪,惊惧不已,或伤或病,实难受那二十重杖,还请大人施恩,还请大人施恩啊,我禅光……不,我余恩,愿一人受罪……”
他弃了法号,自称俗名,跪在地上叩首不止,说出来的话也禅机尽毁,皆在世俗欲望之中,不免令周遭听者,唏嘘不已。
刑部堂官道:“剥僧籍,杖责流放,已是陛下施恩,你若再敢胡言,休怪以‘大不敬’之名,治尔等死罪。”
余恩道:“杖刑过后,流刑出京,他们就死了啊!死了啊……”
这一声一声的哭喊,穿入人群。
大理寺卿毛蘅也身着常服,挤在众人之中。
他以为自己微服独行,便无人在意,望着这一众命运难料的僧人,不禁说了一个“惨”字。
谁想话音刚落,便听身侧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
“呼得出‘惨’,却不肯为他们辨法理。”
毛蘅侧头,见玉霖抱臂而立,而在她身后,张药拉着那张死人脸,正沉默地看着他。
对于毛蘅来说,这两个人,他能少见一次就少见一次,尤其是张药,这个人从前只是冷脸砍人不说话,买了玉霖后却像是不知道怎么地突然转了性子,变得又狠又难缠。
毛蘅脑瓜子疼,不自觉地朝侧边踏了一步,与他二人拉开距离。
谁想玉却转身看向了毛蘅,“大人很厌烦我吗?”
毛蘅忍不住地想翻白眼,想她就多余问这一句,然而,想起她前面的那一句话,又着实扎心,不禁叹了一口气道:“赵河明门下良莠不齐,你算是出类拔萃,当年与你共事,我不觉得你烦,如今嘛……的确是面目可憎。”
玉霖笑了笑:“可我仍然敬重您。”
毛蘅苦笑,“你不厌烦我吗?过去半载,我可没对你仁慈过,也没想保你的性命。”
“但大人身为大理寺首官,覆案辨刑,一双手,保过很多人的性命。”
毛蘅微怔,随之看向长安右门前,余恩仍在声泪俱下的恳求刑部和僧录司对众僧施恩,但却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