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却听张药截道:“急这一时做什么?”
他说完, 几步走到玉霖面前,低头看着玉霖道:“起来。”
张悯不禁低呵道:“张药,不得无……。”
“我让你起来。”
张药没有回应张悯,一声直悬在玉霖头顶,而他的影子,也落在了玉霖身上。
不知为何,玉霖想起了长安右门前的那张鼓影。刺骨的风雪间,唯一肯遮照她的影子,哪怕是虚物,也在她身上生出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起来。”他又重复了一遍。
张药这个人说话,几乎是一种语气,但意图却都在字面上。
玉霖并不指望他阻拦许颂年代天子讯问有任何的深意,不禁问道:“起来做什么?喝汤吗?”
她一面说一面抬头,话未说完,就看见了张药伸来的手。
如她所料,那只手中汤碗冒着一股又一股的热气,热气之后,恰是张药的那张冷脸。
玉霖跪在地上,偏头一笑,神色无奈。
许颂年在旁道:“是我不周。”
说着抬手示意杜灵若回来,平声又道:“先吃饭吧。”
几人一道吃过饭,张药与杜灵若自觉地去了厨房。
张悯打开了堂屋的门,对许颂年道:“他今日不知道怎么了,说话不好听,你不要放在心上。”
许颂年颔首道:“无妨。”
张悯推开堂门,让了一步:“你们去里面说话吧。”
说完垂下眼睑,向许颂年行了一礼,方转身走下了门阶。
玉霖回头看着张悯离去的背影一时沉默。
这是玉霖第一次看见许颂年与张悯相处,二人之间,彼此克制,却又并没有因此而显得疏离。
“姑娘请进。”
玉霖转过身,见许颂年已经走进了堂屋,在堂屋中燃起烛火,照亮了四壁。
张药的宅院,本就是镇抚司从前的值房,虽经修缮,但仍不算是正经的屋舍,所谓堂屋,也不过是朝向正南,面阔并不大。北墙上挂着一副《吕洞宾悬壶济世图》,图下是一方紫檀长案,案上供着两方牌位,分属张氏夫妇。
案上不燃香,只清供两三鲜枝。
许颂年待玉霖进来,方合上堂门。
“江——宁”
玉霖缓缓地念出《吕洞宾悬壶济世图》上的落款之名,正欲细看,却听背后道:“那是张悯的别号。”
“江宁二字,取意是什么?”
“姑娘猜不出吗?”
玉霖看着画像上的吕洞宾,沉默了一阵,方平声道:“她少时居郁洲,郁州临江,江宁,那便是江平水宁。”
她说完又看向长案上的牌位,牌位上的两个名字,一为“张容悲”,二为“虞灵声”。
张容悲。
张悯。
张药。
玉霖在心中默诵这三个人名,不禁脱口问道:“张容悲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姑娘,长者的名讳不可直唤。”
“无妨,他是郁州溃坝一案的罪人。”
许颂年不置可否,半晌才说了一句:“也是,只是姑娘既知他是罪人,又为何有此一问?”
玉霖望着张容悲的牌位道:“张家人的名字,祝福的都是他者。容天下之悲,悯弱怜苦,以身为药,不管怎么解,他对他自己,和一双儿女之名的取意,都是自伤以祝人。我不解,这样的人在地方做父母官,最后为何成了罪人。”
许颂年行至与玉霖并肩处,二人的影子一道投向长案。
“若姑娘早生二十年,此疑,兴许能解。”
玉霖侧头道:“掌印未免太过看重我。”
许颂年含笑应道:“姑娘是很好的刑名官。”
玉霖唇角牵动,口中说的却是:“掌印慎言。”
许颂年并不在意,走到长案前,面朝玉霖而立,转了话道:“姑娘听天子讯吧。”
“可以不跪吗?”
这一声,她说得竟有些轻快。
许颂年眉心微蹙,只一瞬又缓缓舒开。
“姑娘不惧我将姑娘今夜的行径回明陛下,至姑娘再领死罪吗?”
“没关系,我御前受死之前,一定会告诉陛下,司礼监掌印在我获罪之后,仍赞我玉霖,是一个很好的刑名官。”
许颂年听完,不禁笑出了声。
她虽回复了女儿之身,官场拉扯之道仍是游刃有余。
三言两语之间,话未挑明,意未点破,却将信任与默契双双探取。
许颂年此时多少有些想象得出,张药在她面前的窘迫。
然而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张药也许未必窘迫。
张药不会拉扯,只会单刀直入,他会面无表情地看着玉霖,说他听不懂,然后一直问到这个少司寇说出人话为止。
一物降一物,想起张药说他不喜欢玉霖,许颂年难得起了调侃之心,此时倒不得不收住,他到底还有正事要行。
“陛下问:此功之下,你有何求?”
“无求。”
玉霖看向许颂年:“奴婢愿以全部恩赏,换陛下再次赐见。”
许颂年道:“据我所看,这并不是陛下想要的答案。你可以求财,也可以求身,以此脱掉你的奴籍……”
“这些对我来说,都是虚的。”
玉霖轻咳了一声,抬手轻轻捂住肩膀上的伤处。
她的脸颊有些发烫,显然是炎症渐起,引出了身上的烧热,连带口鼻的气息,也逐渐有些烫人。
“钱财在身的孤女,如何能在梁京城里活得下去?”
“你可以行得远一些,天下万方,何处不得容身?这已经是陛下的对你最大的恩赐了。”
玉霖点了点头,“是。我是可以远行。”
她说着顿了顿,而后提高了些声音,“然后纵赵党在僻静之地,将我杀死,从此替朝廷掩去,天机寺中那批白银真正的出处?”
许颂年摇头笑道:“玉姑娘,何必如此通透。”
玉霖答道:“我不想将梁京的官场让出。”
许颂年听完,垂首沉默。
灯火拨乱壁上人影,那副《吕洞宾悬壶济世图》随着细微的漏室之风微微晃动。
良久,许颂年才转身推开了堂屋的门。
外面的风鱼贯而入,吹得灯火明灭,画卷大晃。
许颂年在风口处回过头:“我回话之前,还是想问一问姑娘,你究竟想做什么?”
玉霖笑了笑,答道:“一是活着,二是好好活着。”
活着。
好好活着。
这其实并是玉霖的真心话,她的确是一个在梁京城里拼命求生的人,但她其实并不真正明白,活着的乐趣究竟是什么。
她虽有很好的口腹之欲,也讲究衣食住行。得时尽情享受,但不得时,好像也不困顿。从前她有赵河明这样的师傅,有爱她如亲子的师娘,有同僚,也有如宋饮冰这般的可堪相谈的挚友,喜乐悲欢都是真实而具体的。
现下虽有张悯看顾和张药那莫名其妙的维护,但她的内心却从未平宁过。
“死期”时时临头,而她不甘心。
可就连她也不是很明白,她心中的未了之愿究竟是什么。
许颂年携杜灵若离宅,宵禁还未起,张悯独自相送。
玉霖盥洗后,沉默地走进张药的屋子,屋子里尚未燃灯,玉霖的眼睛实在是很不好,扶着棺材板摸索了半天,也没有寻到灯烛。她叹了一口气,正想摸向墙边,背后忽然亮起。
玉霖回过头,身后的人一手抱着一卷草席和一床被褥,一手稳稳地举着一盏铜灯。
“你没有走?”
“嗯。”
张药径直朝房内走,边走边道:“灯烧完了,你不知道吗?”
他说完,将灯放在他自己的那口衣箱上,如今那箱子里装的,早已是玉霖的裙衫。
他看着箱边露出的一缕裙带,沉默地将灯盏移开,打开衣箱,重新规置散乱的裙衫,随后将草席抖开,铺在棺材边,又将被褥扔了上去。这才对玉霖道:“掌印说,你今夜里难免发热,离不得人。张悯的身子不能熬,所以……”
“你留下?”
玉霖靠在棺材上,静静地看着张药。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这么稀松平常地问了他一句,张药竟喉咙一哽,顿时不敢与她对视。
“我不会对你无礼,否则张悯不会放过我。”
“我知道,但没有必要吧。”
“什么没必要。”
玉霖解释道:“我人世不醒也就算了,如今我人好好的,能照顾好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