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明帝摁着太阳穴沉吟不语,许颂年和满朝文武再三请动,奉明帝这才起身下了龙座,驾行配殿。
日近中天,日参暂停。
配殿的宫廊上,奉明帝虎□□握在一起,步履飞快,许颂年已然是跟不上了,只能使杨照月跟上前去伺候。
与此同时,廊下的石道上,张药垂头疾步,与奉明帝并行。
将近配殿大门,奉明帝陡然停下脚步,杨照月上前看时,见奉明帝额上青筋凸暴,眼中怒意不知何时大起,杨照月正想要上前搀扶,谁想竟被奉明帝一脚踹出几步远。
他失声痛呼,但只一声就抑住了声音,捂着独自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其余跟来的内侍哪里还敢出声,配殿门前,针落可听,几声鸟鸣过后,唯听奉明帝骂道:“他赵汉元就眼看着那户部的陆昭,当殿羞辱朕!”
说完,奉明帝一把拍在廊栏上,高喝道:“赵汉元!赵党!这群结党营私的狗东西,当真是以为朕不拔了他们的根吗?”
这一通骂出来,内侍们跪了一地,奉明帝平息了一阵,方甩袖入了殿。
此刻许颂年才踉跄地跟上来,杨照月还爬不起来,捂着肚子蜷缩在廊边。许颂年顾不上去扶他,天子的大怒焰下退了所有人,但他还得到跟前去。
他正急于进殿,忽听有人唤他,许颂年站住脚步,侧身见张药独自一人站在廊下。陈见云见此,便道:掌印去吧,这时候,镇抚司恐有什么要紧事呢。奴婢…去伺候着。”
说完,心有余悸地进了殿。许颂年这才撩袍下廊,跛行于张药面前。
“今日不是太平天,有什么事,快说。”
“这个局面,有一个人能解。”
许颂年眉毛一挑,“你在说什么?什么局面?张药,你不要……”
“不就是陛下想要赵汉元弹压赵党,把天机寺那两百万两白银,归到内库里去嘛。”
张药一面说一面抬头朝配殿看去,许颂年忙挪步挡住他的视线,“谁跟你讲的这些话?那个玉霖吗?”
“不用她跟我讲,我自己想的。”
许颂年一把握住张药的手腕,“别沾这些东西,唯命是从不问因果,可保你平安。而你的身份一旦沾了这些东西,必会万劫不复!”
说话间,被踹得几乎丢掉半条命的杨照月,终于才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嘴角渗着一丝血,弓着背一步一步地挪到廊边,扶着栏杆,呕出一口血来。
张药看着杨照月的惨样,问许颂年道:“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你手底下这些人被陛下折磨?”
许颂年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十分严肃,“你闭嘴。”
张药并未如他所愿,继续说道:“今日常参,如果无人解局,最后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张药反问,继而说出了一番令许颂年神魂皆颤的话。
“赵阁老不会救陆昭,赵河明想要为陆昭举他那百官之伞,也只能在刑狱上拿捏轻重,怕的是陛下根本没想过给陆昭留余地,今日殿上也许放过,明日下旨到镇抚司,给他陆昭赐下欺君的罪名,令我……”
“张药!”
许颂年捏紧了张药的手腕,甲盖几乎嵌入张药的皮肉。
张药没有动,任凭许颂年抓握,继续平声说道:“我和你说过无数次,无数次了,杀人这件事,我做得很恶心。”
“内廷之中,你不要跟我说这些!”
许颂年抬起头,“天机寺银归储何处,陛下并没有下明旨,不入太仓的这道暗旨除了司礼监,就只有你张药知道。他陆侍郎为什么问出银不入太仓,为什么会在殿上发这场不要命的疯,你不要告诉我,你全不知情!”
张药沉默。
许颂年松开张药的手腕,偏头问道:“你故意的吧。”
这一问换来一个冷冷的“对”字。
许颂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张药:“今日常参措手不及,已雷霆震怒,张药,你给陛下设局?”
张药没有回答。
“张药你怎么敢的?”
张药反问许颂年:“你为什么怕他?”
“他捏着你姐姐的命啊。”
这一句话,倒是换来张药短暂的沉默。
张悯是这郎舅二人共同的软肋,无论如何,张药不想刺许颂年的心。
“我知道。”
他放低了声音,对许颂年道:“就是因为那一味药,这么多年,你只能做他的奴婢,我只能做他的鹰犬。”
他说得很平静,但许颂年听来,如何不心酸,他想宽慰张药几句,可奉明帝尚在配殿内,再多的话,也只能变成:“隔墙有耳,你……”
张药鼻间哼笑一声,自嘲一般地说道:“我就是‘耳’,这里所有的耳目,都是从我身上长出去的,你怕什么?”
许颂年怔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张药。
诚如他所言,皇城内外,耳目无数皆从他身上长出。
不知从何时起,张药彻底长大了,执掌北镇抚司的时年渐长,他虽然一直勤勤恳恳地做着一把闷不吭声的杀人刀,但他弹指间便可调度千百缇骑为他所用,这些人驰骋朝内朝外,无孔不入,内廷机密,外朝秘辛汇集他耳。张药此人,在北镇抚司早已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势力。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难道想要帮户部争到这两百万两白银吗?为什么?为民利吗?”
“民利?哪两个字我听不懂。”
“……”
“至于户部那些人,我从来没想去管他们。”
“那你要……”
张药顿了顿,这才说出了他的目的,“带玉霖面圣。”
许颂年摇头道:“陛下不想见她。”
张药侧过身,抬头朝宫墙顶上看去。
光透叶隙,穿冠而泻。
张药望着那一片明晃晃的光斑,平声道:“我设局,她解局,陛下一定要见她。”
许颂年蹙眉问道:“什么意思?”
张药低头在许颂年耳语两句,许颂年顿时眉蹙。
“你如何想到的?”
张药没答言。
总不能告诉许颂年,他是坐在自己寝室的地上,听着玉霖的呼吸声,抠着头发,想了一晚上想出来的吧。
第59章 破局女 玉霖,见驾。
透骨龙逡巡不已, 马上的玉霖多少是有些不安的。
往常金门日参,最多不过两个时辰,今日已近午时, 里面的不仅没有散出的迹象, 城门禁军换防, 也比往日更加严密。
李寒舟也守得有些焦躁,一面来回踱步一面道:“嘿,今儿里面是怎么了?”
玉霖看着城门上的禁军道:“你有相熟的城守吗?”
“那倒是有。”
“问一嘴。”
“啊?这怎么……问啊?”
玉霖垂下眼睑, 有些后悔自己说出来的话,
贸然让李寒舟上前打听, 并不是她的常性,此刻言辞不防,无疑是对某人心存担忧。
神武门内是百官, 是天子,是运筹帷幄了大半辈子的梁京第一等人。
张药是什么?手比脑子快,和一身力气相比, 内在心思可以说是没有。
所以他真的算得清楚吗?
“诶诶, 玉姑娘, 我们指挥使来了!”
玉霖抬眼,果见门后群殿之中,张药逆风行来,看起来倒是走得不快,谁想顷刻之后,人就已经到了玉霖马下。
“下马, 金门召见。”
说话间张药已经稳住了透骨龙的马头。
玉霖不禁蹙眉,低头问道:“你做了什么啊?”
“你先下马。”
张药说完,伸手护住了玉霖的后腰。李寒舟见张药要亲自从马上抱人, 识趣地退了几步。
玉霖丢开缰绳,在张药的手臂上借了一把力,顺势滑入张药怀中。张药弯腰放人,玉霖双脚稳稳踩地。
“伤能撑住吧。”
“能。”
张药直起身,抬腕整理官袍袖口,方说正事。
“天机寺银不入太仓,为此,户部和陛下在金门对峙。”
日光当空而下,玉霖抬头,估算时近午时。
“银不入太仓……怪了,内廷不可能有这样的明旨。户部哪里得的消息?虽说外面各种风言盈道,但陆昭未必会死信,除……”
话未说完,玉霖便已经想起了,百官入朝时,张药和户部侍郎陆昭共谈的场景,不禁偏头蹙眉。
“你透的?”
张药理整好周身官袍,点头默认。
玉霖深看张药继续问道:“赵汉元和赵河明,说话了吗?”
“没有,內阁至此也无一人说话。”
“也对,最不想让这些银子入太仓的,就是那位赵首揆了。所以……这也是金门日参,僵持到这个时候的缘由吗?”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