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今日不寻常。
兵马司带着玉霖等人,陡然从外城拖回来几具身着宫服的尸体, 进城的路人在道上得见, 皆辨是庆阳高墙中饿死的宫人。
这年头, 河运不通,粮米入京着实艰难,可是连供奉内廷的人都能给活活饿死, 这对梁京城来说的确是异闻一件。
水关门上,路人几番进出, 不费多少功夫,城内便人尽风闻。
城门上的京营守卫见得门前人聚,又见刑科都给事中韩渐等六科官也在人群之中, 后又有“风闻奏事”的御史在旁观言记行,实在不敢妄自将尸体放入。
然而京营守着梁京城门这么多年,何至于全是蠢蛋, 玉霖等人还未走到水关门口, 便早有性灵者去报知杜灵若这个倒霉的巡城御史。
杜灵若才从宫内下值出来, 就被京营守卫“抓”到了水关门口,他这个巡城御史说的是节制京中兵马司和外城的京营,事实上谁也管不了,中看不中用,不过是应承上面,交代下面的传音鼓, 遇到上面不痛快,还得好的歹的,背头一身。
他人是来了, 但心里一点也不痛快,垮着一张脸,听京营卫回报,直到看见兵马司队伍里的玉霖。
玉霖就坐在一卷草席旁,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城门口的情境。
杜灵若扒开一丛一丛地人,穿出城门,径直走到玉霖身旁,一把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开口就是:“你干什么?”
玉霖被杜灵若扯得一踉跄,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应兵马司征调,拖尸体。”
杜灵若看向正在和京营守卫交涉的兵马司弓兵,骂道:“吃了狗屎的王充,敢欺负你。”
玉霖有些想笑,低声道:“小声点。”
杜灵若正没好气,回头说得更大声:“我管他的!他一个里里外外都稀烂的烂人,不说药哥,连我也看不上他。掌着兵马司,怎么说也是梁京城里的要害衙门,凡遇大事,一点不肯出头,黑锅到处甩,专会躲在他那个司衙里,想方设法折磨老弱。”
他说完,低头看着玉霖的手指甲。
那十截如水葱般的手指,是张药帮她养回来的。那养的过程有多难,杜灵若全看在眼里。如今一日光景,全损没了。
张药气愤不气愤他不知道,但他杜灵若是冒了真火。
“指甲磨成这样什么时候能再养回来?张药最近错犯得多,俸禄都快被陛下给断了,他没钱了。你可别再吹风把你自己吹病了,我跟京营卫打招呼,放你进城,你赶紧回家去吧。”
“我……”
“你什么你,大不了你的差我来办。”
他说着看向玉霖身边那具尸体,但见那尸体几乎就是一把枯骨裹着层干皮,只一眼,就逼得他干呕了不止。
玉霖忙替他拍背,顺势把他拉至一旁,问道:“你是被京营卫的人找来的吧。”
杜灵若一边忍呕一边点头,玉霖看向人群中的韩渐以及他身旁的科官及御史,“你既然来了,就得给陛下回话。可这件事不太寻常。”
杜灵若好不容易忍住呕意,抚着胸口道:“你不觉得恶心吗?”
玉霖笑笑,“尸体我看得不少。”
“可是这样子的死人……”
“饿死或是渴死的人,就是这幅模样。”
杜灵若心有余悸,“饿死的人……这么惨吗?”
玉霖“嗯”了一声,没再刺激杜灵若。
杜灵若隔着玉霖的身子,又看了一眼但几卷草席,喃道:“所以庆阳高墙里真的饿死人了……”
玉霖问转过话头道:“这几日日参,在议什么?”
杜灵若应道:“你疯了吗?问我这些。我没有药哥的身子骨,司礼监一顿板子我命就没了。”
“对不起。”
玉霖道了声歉,当真没再问,反而从怀中取出她自己丝绢递给他,“你擦擦吧。”
杜灵若此时倒是有些理解,张药那个要死不活的人,为什么会掏心掏肺地对玉霖好。
她的确是个又执着又勇敢的人,但她行事只逼自己,就算向人求助,也绝不勉强。
“算了,反正也没人听见。”
杜灵若压低声音,“告诉你吧,这几日朝上为了庆阳高墙的事快吵翻天了,若不是黄贤妃撑着身子陪着劝着,陛下怕是早就动起真火,烧死我们下面这些人了。诶对了,我脑子不够用,但我总觉得兵马司在这个时候把尸体拖回来,他……”
“你想的对。”玉霖的目光仍然落在韩渐等人身上。“有人想逼这些言官,对陛下开口。”
杜灵若一个机灵,“那不就会闹起来?所以我不应该让京营卫把你们放进城?”
“想的倒是都对。”
玉霖声音淡淡的,却听得杜灵若绝望。
“可惜已经晚了。”
杜灵若接过玉霖的帕抹了一把脸,“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到底是谁啊,唯恐这天下不乱……”
玉霖道:“那就要看,怎么闹?怎么收场?谁来收场了。”
正说话间,城门口已经喧闹起来,韩渐等言官言辞激奋,一句:“从不闻供奉内廷,也成饿死之骨。”传来,杜灵若和玉霖皆循声而望。
韩渐在城门前说完这一句,顿时有人接道:“前太子有罪已自戕而死,先帝施恩,全其遗族性命,圈于庆阳高墙,如今这先帝遗恩,竟也要废了吗?”
此言罢,群议起,说话的皆是御史言官和六科的年轻人。
“先帝遗恩,不能废啊!”
“不能废啊!”
“不能废啊!不能废!”
杜灵若看着这些人,不禁摁住了额头,怅道:“你说得真对,果然是晚了……”
玉霖耳边忽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蹄声,她抬起头,朝城内街道看去。
今春少雨,马蹄扬尘,飞扬成一片黄雾,玉霖眯起眼睛也看不清来人是谁。唯听杜灵若道:“镇抚司来了。”
“张药来了?”
杜灵若点了点头,“对,来了。头一个就是他。”
他说完这句话的,忍不住又道:“诶话说玉霖,你眼神为什么这么差?”
玉霖此时顾不上回应杜灵若的问题,反问道:“他……就能骑马了?”
“你还不了解他吗?你捅他一刀他都能抱你回家。”
杜灵若揶揄完这一句,这才为眼前的情境感到头疼,一面拍着额头一面道:“要我命啊真是……”
玉霖虽然看不真切,但她猜想,张药现在的脸色,应该非常难看。
“杜秉笔。”
“什么?”
“你别陪我站着了,去城门上听一听。”
杜灵若怔怔道:“不是你说的,已经晚了吗?”
玉霖朝城门口走了两步,“有人枉死,言官理当开口,否则枉穿那一身皮。”
杜灵若道:“你是比我明白的人,言官此时说得出什么好话?这不是给镇抚司诏狱里送人,洗干净脖子等着张药来砍吗?”
“所以我的看法是,如果言官一定要为这些饿死的人开口,那就在水关门上开。”
杜灵若看着玉霖的侧脸,张药没缘由地信她,他杜灵若与她相交更久,更没有理由不信她。
“你觉得水关门前,斡旋的余地更大?”
“对。“
玉霖点头,耳边仍然是韩渐等人的杂而激奋的声音。
枯尸在门后,清流在门前,皇朝鹰犬提刀勒马,就立在人群之后。
但年轻的官员没有惧怕,甚至没有一个人退缩。
朝廷虽烂,但尚未根毁。
虽如赵河所说,这世上一切丰功伟绩,都是欲海孽壤里偶然结出来的善果。
但玉霖不信。
这世上,也不止玉霖不信。
玉霖低头咳了一声,收敛精神,对杜灵若道:“言官奏本一旦写上去了,但凡言辞有错便可定罪‘欺君’。张药不想杀人也得杀人。但人群之前众目睽睽,就没有人能一锤定音,把话说死,把事做绝。张药也不行。况且,这梁京城里,总有人看不得年轻的人被迫害,比如……”
“赵刑书吗?”
杜灵若指了指城门口那道朱色官袍的人影道:“你可真会算啊。你先师也来了。这水关门,可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玉霖道:“别这么说,他又没死。”
杜灵若勉强笑了笑,“你的话有道理,我过去盯着。”
他说着往城门口走了几步,忽又回头,“诶,你是在帮谁啊?”
“啊?”
玉霖偏头挑眉,没有回答。
杜灵若远眺城门内,“你‘啊’我也知道。”
玉霖勉强扯了扯嘴唇,“你知道什么?”
杜灵若边走边答:“药哥为你在镇抚司里被剥皮剔肉,出来自己忍着,对你一声都没吭。这种好人,你不帮他我杜灵若看不起你。”
玉霖有些想笑,不禁道:“你杜秉笔看不起的人还真多……”
杜灵若已然走远,并没有听到玉霖这句。
玉霖自顾自的地笑了笑,迎风抬头,试图在人群中去找到张药的身影。
好在,张药又穿了一身黑,人又骑在透骨龙上,扬尘平息以后,他如鹤立鸡群,显于人群之后。
玉霖眼睛不好,张药却生得一双鹰眼,玉霖看不清楚他的五官面目,张药却将玉霖的身形,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她立在城门后一大片梧桐树影下,满身脏污,蓬头垢面,却还抬起一只手臂,朝他轻挥了挥,挥得两下,显然是牵扯到了伤处,顿时吃痛皱眉,缓缓地放了下去。
怎么这么……蠢。
张药一把勒住马头,暗叹了一口气。
公务在前,他不能过去。但他飞快地帮自己算了一笔账,然而却发现他近来的俸禄,被奉明帝罚了个精光,自己并不剩什么现银,帮玉霖买除劳役。
钱真是好东西啊,难怪上下,为钱杀人如麻,争得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