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药转过身,“确定吗?”
许颂年点了点头,“差不多听来,就是这个意思。除非,赵党不肯舍他。但事到如今,不舍也得舍了吧。”
正说话间,水桥下,陈见云亲自鸣鞭。
张药与许颂年双双抬头,金门上,奉明帝已然升座。
皇城外,天也渐亮。
梁京街市上,玉霖挽着张悯的手,正挑花簪。
张悯把自己挑中的簪子一股脑地往玉霖头上比划,怎么看怎么喜欢。
“要我说都好。”
玉霖扶正一朵松垂的堆纱花,“那就都买?”
张悯刚要说“好”,想起什么来,又哑了话,低头抿住了嘴唇。
玉霖看在眼里,并没有多问,将张悯插在她头上的簪子和纱花,一件一件地放下,“算了。皮场庙那边的钱我还没得呢,等我得了我再买。”
张悯拍了拍玉霖的手,“药药在刑部狱那样对你,我们张家就是养你一辈子,也是他该的。”
玉霖笑了笑,“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对我做。”
“就算他什么都没有做过,那他也该……”
“阿悯姐姐为什么要这么说?。”
张悯一窒,刻意地换了个话头,“你今日……怎么想着陪我出来逛逛。”
二人相近,玉霖虽然眼神不好,但张悯的每一个神情,还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了她眼中。
她的确有疑问,尤其是昨夜听过张药的那一句——如果我敢伤你一分,张家就弃了我。父母在天之灵,也绝对不会放过我。
玉霖不得不从新审视张悯这个人,这对玉霖来说并不难,只要抓捏住两三个疑点,她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相处了这么久,玉霖不相信张悯会质疑张药的品性。
换句话说,就算张悯质疑张药的品性,认为张药在刑部狱中侵犯了玉霖,则不应该让张药把玉霖接回家中照顾。
这大半年来,张氏姐弟尽心尽力,将玉霖养得很好。
她周身血肉弥合,亏损的气血也渐渐回复,就连受过拶刑的手,都逐渐能握得稳笔了。
张悯不允许张药冒犯她的身子哪怕分毫,自从玉霖睡了张药的棺材,张药至今都“无家可归”,抱着床被褥,躺在镇抚司衙门里。
男女之事之事无从谈起,更不提婚嫁。
既然如此,为何一定要这么用心养她。
“逛得……累了吗?”
张悯显然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道:“要不坐坐。”
“我不累阿悯姐姐。”
玉霖迅速地调整语气,挽着张悯的手走入人群,“阿悯姐姐想买什么,我都陪着,过了今日,我又得去皮场庙做活了,连着三日呢,那才是想想都累。”
张悯松了一口气,“我让药药去帮你。”
“那怎么好。”
张悯笑了,“他以前可爱洗刑场了,只是最近,好像懒了些。”
正说着,前面忽有一群人逆行而来,玉霖忙拉着张悯让至一边。
那一行人面色哀痛,步履匆匆。
张悯不尽问道:“这是怎么了。”
道旁一担浆的贩子说道:“怕是去认人呢,昨儿城外拖回来七八具尸体,说是庆阳高墙里的宫人。都是饿死的,模样吓人得很。哎,惨哟……”
“什么地方?”张悯切问。
“那个…兵马司吧。”
“兵马司……”张悯的声音有些颤抖,回头对玉霖道:“我想去看看……你先回去……”
第76章 宁为伞 今成大罪,臣当重罚。
玉霖被人流搡得踉跄了几步, 等她再站稳时,张悯已没入人群,没了身影。
玉霖在想, 张药此时一定希望她能跟上去, 而她也丝毫没犹豫, 转身尽力穿过人流,朝兵马司衙门的方向追去。
与此同时,金门御座空置, 座下的御阶上,唯奉明帝负手而立。
殿宇之上, 黑云陡聚,梁京城顷刻就变了天。
几颗冷雨滴落,如墨点一般, 打在阶面上,随后斑驳渐密。
许颂年在御座旁抬起头,眼见今朝春雨, 蒙蒙而至。
“照月。”
“是, 掌印。”
“去, 给陛下撑伞。”
“是。”
杨照月接过伞正要下阶,忽听奉明帝,“不用杨照月。”
杨照月顿住脚步,又听奉明帝唤道:“张药,你把伞撑过来。”
张药今日奉召持刀领护奉明帝,此时正立在御阶之上, 闻令回头,杨照月已将伞递到了他眼前。
许颂年上前一步叮嘱道:“这雨不大,但下得很密, 你仔细些。”
“嗯。”
张药点了点头,接过伞独自下了御阶,至奉明帝身后肃立
伞盖覆顶,遮了天子身,众人却在雨中。
“禽兽衣冠”是朱紫绫罗,雨水沾染顿时黯淡,何堪天光就云而收。
“要朕说,都回去吧。呵呵……”
奉明帝说着,忽地挑眉笑开,低头死盯着跪在阶下的陆昭,笑续道:“尤其是你,跪在朕面前做什么呢?嗯?”
陆昭的后背已被细雨逐渐浸透,面对奉明帝提问,不敢不回应,却也着实不知如何回应。
“臣……”
“朕是什么时候,同你议及庆阳墙共给一事的?”
奉明帝下了两级阶梯,张药撑着伞,沉默跟上。
陆昭的声音喑哑,“陛下是……”
“兵马司上奏,都已经饿死人了!”
奉明帝身子前倾,呵断陆昭的答言,近乎逼问:“陆昭,朕让你交章来看你交到什么地方去了?!”
陆昭额头冷汗渐渗。
大梁官政冗杂,积弊甚深,非他陆昭一人可解。
奉明帝忽将庆阳墙内的供给从内库项上移除,交户部拟项。这个时候,既不是“冬估”大议之期,也非年终总算之时,太仓就那点钱,户部算着“人头”做的预账,哪里能那么快得就多挤出一项来。
何况,好不容易要来的那一百万两天机银,全填去了郁州的战场。
哪里还有钱?
但即便如此,天子已经吩咐下来,他陆昭还是写了策论,递交內阁。
只不过,赵首揆又病得很少出门了,也就没有回应他的策论。
陆昭私下想来,这样也好。
户部先拖延着,且看赵氏父子与奉明帝博弈。
只要内阁在御前有了态度,他和户部就算从奉明帝面前摘出来了,横竖有内阁在上面扛着,杀不到他身上来。
谁曾想,庆阳高墙中突然饿死了人。
陆昭始料未及,根本来不及应对,且这些人被拖进了梁京城,言官为此闹得满城风雨不说,还惊动了镇抚司和刑部两任首官,当街相抗。
陆昭明白,奉明帝不想过问也得过问。
今日他陆昭是在劫难逃,而最要命的是,赵汉元今日称病,并不在朝。
这就是要舍掉他了。
陆昭跪在地上吞咽了一口,深觉荒谬。
在他一个户侍郎看来,朝廷到处都要钱,而朝廷之上,皇帝也想钱花,想得连自己的兄族,都不想养了。他但凡在户部议定之前,让内库继续供养庆阳墙,也不至于饿死人。
如此简单的道理,除了昨日那些差点被镇抚司抓走,今日尚禁闭家中的言官。
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提。
也对,天子怎么会人性灭绝?
总要有个人,来当罪人吧。
谁呢?
好像只能是他陆昭自己。
可怜他也是十年寒窗,十几年宦海沉浮,不说机关算尽,也自诩不是蠢人,如今不过几日光景,上面说舍就舍,他连反戈一击的准备,都没能做起来。如今就算他卖了赵汉元,说自己给内阁交过庆阳墙的共给策论,又能怎么样?
内阁会有人为他作证吗?若是有,赵汉元今日也不会不临朝。
至于那篇没得见天的策论,说不定已然在无名处成了焦灰。
陆昭想到最后,忽然发现自己只剩下一句话可以说。
“臣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