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贴潮木, 雨水顺着额头淌下, 流入七窍,他不禁呛了一声。
神武门前的观刑人,见此情形,渐露凄色。
到底宫城之外,天子脚下,无人敢置喙奉明帝对赵河明的处置。但张药倒是不得不承认, 赵河明的官声是真的好,不光观刑的人于心不忍,连四时风物都愿前来, 为他受的苦痛,适时做注。
张药背向赵河明的刑凳,一面走,一面抬起头,此时风雨如晦,黑云一层又一层压得很低,云中隐听天鼓闷响,像是要劈死他这个酷吏。
李寒舟等人听令上前,将赵河明的手脚捆死,李寒舟忍不住说了一句:“刑书大人,得罪了。”
赵河明有些艰难地转过头,下巴压在刑凳的木面上,冷雨逼得他再度咳了一阵。
人声喑哑,听得李寒舟心生不安。
“何必说这些,你们也是迫不得已。”
赵河明如是说,随后平静地闭上眼睛。
“打吧。”
可怕的文人,凄怆而文雅的血肉演绎。
哪怕被张药的话瓦解掉“顾影自怜”的根源,他仍用多年修养,支撑着那张平和的面目。刑场上雨越大,他越显得仁义。候刑时他越平静,越令行刑者和观刑者,心惊胆战。
当然,也有意外。
掌刑手中的刑杖抡出第一阵杖风,便在此时,赵河明看见了撑伞而来的江惠云。
赵河明的神色顿时破开,“回……回去!啊……”
他几乎喊了出来,然而话未说完,第一杖已落下,顿时截断赵河明的话,随即一根咬木勒入口中,赵河明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呜……回……去惠……呜……”
观刑的众人迟疑,不知该不该在此时,给这位身有军功诰命的尚书之妻让一条道。
李寒舟见此忙上前拦住江惠云,“还请夫人……”
“我不是来让你们镇抚司为难的。”
刑杖一唱一落,转眼已至第五下,薄衫之下已然见血。
行刑人轮换,江惠云趁空档,看了一眼刑凳上痛苦难忍的赵河明,眼中闪过一丝痛意,脚步也不自觉地朝着赵河明的方向跨了半步,李寒舟立即抬手相拦。江惠云忙收目光,深吸了一口气,整好仪容,抬头问李寒舟道:“行毕之后,要收监吗?”
“那……那倒是……”
李寒舟看向自家指挥使,张药摆手示意他退下,亲自上前道:“陛下只责赵刑书四十杖,余罪不论。”
“好。”
刑杖再扬,赵河明牙关紧咬,江惠云在眼前,他不得不拼尽全身力气,得以将喉咙里的痛呼忍住,肩背却是一阵一阵地乱颤。
江惠云的声音也抑制不住地有些抖,但她仍然尽力挺直脊背,稳住声音道:“既然如此,那刑毕之后,我赵府的人接赵河明走,不劳烦镇抚司的上差们。”
张药没有说话,李寒舟等人也不敢乱应。
场中唯剩刑杖无情,一数不搓地砸在赵河明的血肉之上。
不过二十杖,受刑的人已经开始筋挛,赵河明再也咬不住牙关,痛苦的呼声从充血的胸肺里带出,一声一声钻江惠云的耳中。
江惠云扣紧双手,指甲几乎嵌入虎口。
她并不知道此情此景,已经是张药有意放水,否则镇抚司掌刑,二十杖内,取人性命也并无难处。
“张指挥使……”
江惠云喉间哽咽,仍不肯松颓腰背,“陛下要打死他吗?”
张药道:“我已经回应过夫人,陛下只责赵刑法四十杖,余罪不论。”
“那我能问一句……”
江惠云顶起一身心气,稳住声音,上前一步,“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张药不想与江惠云纠缠,转身就要走,谁想却被江惠云一把拽住手臂。不愧是将门之后,在沙场上杀过一场的女人,虽已多年不习武,但仍能在张药没有防备时短暂地将他固死于原地。
“放手。”
“他犯的是什么罪?”
江惠云的声音伴着赵河明的痛吟,令神武门前人人动容。
许颂年见张药遭困,忙上前劝道:“尚书渎职,致使庆阳墙内饿毙宫人,所以……”
江惠云猛地转向许颂年,“谁不想养庆阳墙的!”
这一句话说完,连执杖行刑的人都愣住了。
赵河明此时的神志已经有些不太清晰,头耷拉在刑凳边,艰难地抬起眼眸,却只看到江惠云的一道虚影。
“惠……回啊……”
张药一把将手抽出,呵道:“接着行刑!”
“是……”
江惠云的声音赫然覆上。
“郁州粮绝过多少次,我兄在城外捉鼠果腹,苦苦支撑到现在,身上还担着兵败的罪名,回来也免不过议罪受死,可是钱呢?”
江惠云续道:“军士拿命守城,犒军的钱粮呢,都去哪里?天机寺的天赐银,说是一半发往郁州,道上险阻无数,尚不知能有几两,在军中落下实账。且不说这一半,剩下的一半呢?在什么地方?养不起庆阳墙吗?”
她说着说着,看了看刑凳上随着落杖肩背起伏,却也气息奄奄的赵河明,不禁有些想笑。
“把他打死又有什么用呢?我兄长把命填在郁州又有什么用呢?根……这根上都是烂的啊,都是烂的!没有人养庆阳墙是吧,我来养,我江惠云来养!我能养几日就算几日!你们来拿啊,你们给我这条路啊!把他赵河明打死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用啊?”
江惠云的言语至今尚有限,却也在险境边沿。
张药和许颂年都明白,这些话再说下去,就不是赵河明身上那四十杖可以了结的了。
“不能再让她说下去了。”许颂年提醒张药。
张药道:“我阻拦她,她就只能跟我进镇抚司了。”
“哎……”
许颂年摇头道:“赵府的人也都不敢拦她啊……”
说话间,江惠云已经转向了观刑的众人,“庆阳墙内饿死宫人,到底谁该担这个责,满朝文武,至此观刑,在金门上,就没有一个人敢……”
张药已然抬了下令拿押江惠云的手令,却不想,有人恰在此刻,一把捂住了江惠云的口。
张药抬起的手掌顿时捏握成拳,几乎不用想,他也知道,这个时候能有这样举动的人,只有玉霖。然而在江惠云面前,他似乎就很难保护得了她。江惠云一时并没有看清楚来人是谁,更不知道这个人力废体弱,只肖她一个拉扯,就脚步踉跄,刚稳住身子直起腰背,便生生挨了她一巴掌。
“放肆,你……”
“师母。”
江惠云顿时愣住,定睛看时,见玉霖被她那一巴掌打散了鬓发,右边的眼角发红,脸颊则由白转红。
“你……”
“师母的气吗?”
受了一巴掌的玉霖压低声音,平静地问江惠云。
江惠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再看向面前的玉霖,顿时后悔不已。
观刑的官员大多松了一口气,目光也集向玉霖。
“这人……谁啊。”
“看着……像那个疯妇。”
“疯妇?哦……那个以前的少司寇嘛。”
玉霖一时有些想笑。
疯妇,少司寇,全然不相干的两个称谓,却也不妨都是她自己。
她撩开额前的散发,向江惠云走近了两步。
“为人不平本是好事,可也要护好自己。玉霖当年莽撞,害自己下了死狱,师母高贵,不要像玉霖那样。”
江惠云咬住嘴唇,须臾之后问道:“我想知道,言官上谏,户部渎职,内廷……”
“师母!”
“好,我不说,我不说……”
江惠云压低声音,“可我就想问一句,闹成这样,为什么就没人管那些饿死的人,为什么就没人肯养庆阳墙?”
不愧是她敬重的师母,不愧是忠烈之家养出来的女儿。
她也许不懂所谓的政治,问一句:“为什么没有人养庆阳墙。”
若要玉霖回答,那就是在高位者,诸如赵汉元和赵河明,他们早就看出来皇帝想杀前太子遗族,而又想推罪于户部。而低位者,诸如韩渐等言官,他们不忍前太子遗族受苦,却又自认言官,言官只有笔,没有粮,所以,也就只能做到那一步。
生死算什么呢?
不如一道贤名。
是吧。赵河明。
玉霖看向赵河明,轻轻拉起江惠云的手,“让他把最后十几杖受完吧。”她轻声说道,“作为大梁阁臣,刑部首官,他其实还不如师母您自己。”
第79章 人浮世 流尽我最后一滴血,我也护你。……
江惠云凄怆地再度望向刑凳上的赵河明, 密雨透衣,细流淌红,他也在凌乱和狼狈之间, 向江惠云呕血摇头。
江惠云终于松开了抓扣在一起的手, 虎口上被指甲剜出的红痕清晰可见。她轻咳了一声, 对玉霖点了点头。
张药抬手,行刑的杖声响起,而受刑的人已经喊不出来了, 唯剩身子随着刑杖起伏。
沉闷的杖声之中,江惠云忽问玉霖:“刑部狱中, 你也很痛吧……”
她说着,肩膀猛地颤了颤,“他要公正, 对你避嫌……他这一避,把我来看你的路也堵死了。听宋饮冰他们说,你在狱中有从前的同僚照顾, 过得不错, 如今想想怎么可能。你无辜地被践踏成那样,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所以哪怕只是一点轻刑,那也是不公平,那也是在折磨你。对不起……”
江惠云哽咽,“真是板子不落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疼, 对不起……”
她说完这句话,最后一杖终于落下。
李寒舟报了一声:“行刑毕,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