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将人关进诏狱,而是带进宫里,在他的书房审。
“程浔。”皇帝扯下他蒙面的深色布巾,看清他的脸,眼中有欣赏,亦有愠怒,“朕不追杀你,你倒敢来行刺朕,你既自寻死路,朕便成全你,如何?”
“昏君!你要杀便杀,小爷眼睛眨一下,就不姓程!”程浔盯着皇帝,眼中恨意滔天。
死到临头还嚣张,皇帝轻踹他一脚:“为何行刺朕?想为程家报仇?”
若真如此,此人他便留不得了。
除了他和万鹰,无人知晓刺客便是程浔,即便杀死程浔,阿浓也不会知道。
她只会以为,他真的心慈手软,纵容程浔在大晋某个角落逃窜,人还好好活着。
“程家有罪,我父兄、大伯皆已伏法,我虽痛心,却也无从辩驳,你能抓到我,杀了我,我也无话可说。”程浔眼中藏着浓浓的痛色,忽而,他话锋一转,“可是,小阿浓是你的妻子,你可以废除她的后位,为何要取她的性命?!别告诉我她是死于小产,我程浔不是傻子!”
皇帝错愕:“你刺杀朕,是为了给阿浓报仇?”
是啊,他就是想为阿浓杀死这个无情无义的暴君,听到阿浓病逝的噩耗时,他便开始准备了。
可惜,他技不如人,豁出性命也没做到。
“萧晟,你这个灭绝人性的暴君,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程浔淬了一口血在皇帝衣摆。
皇帝睥着他,淡淡道:“阿浓还活着,信不信由你。”
言毕,他转过身去:“万鹰,人我交给你了,给朕好好练练他!”
“是!”万鹰躬身领命。
程浔脑仁嗡嗡作响,直到被万鹰拉住,才反应过来,冲皇帝背影喊:“你说什么?阿浓还活着?她人呢?是不是被你藏在宫里?我要见她!”
皇帝没理他,摆摆手。
顷刻,程浔被万鹰捂住嘴拉下去。
青州谢家,庭芜烟绿。
谢太傅已回寝屋小憩,程芳浓在书房处理一副生了霉的古画,神情极为专注,丝毫未曾留意,有人立在门槛外望着他。
还是一旁打盹的望春,猛地点一下头,抬眸发现了他,起身施礼:“二公子。”
程芳浓手上动作一顿,抬眸望去。
谢慎背着光,她一时辨不清对方神情,倒是被谢慎手中提着的鎏金鸟笼吸引住。
笼中关着的不是鸟雀,看着是一只雪白的兔子?程芳浓不太确定,盯着那金丝笼细瞧。
谢慎算是发现了,在表妹眼里,他还不及一只傻兔子引人注意。
谢慎举步进屋,程芳浓看清楚了,确实是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只是不太活泼。
她放下手中的器具,柔柔笑问:“表哥哪里弄来这兔子?阿梨一定喜欢。”
自己主动安排这兔子,免得谢慎要送给她。
“京城送来的。”谢慎将金丝笼放到书案空出的角落,“还有这封信。”
皇帝送来的?程芳浓愣住。
谢慎侧眸,朝望春方向望一眼。
望春没动,眼神询问程芳浓,见程芳浓点头,她才折身避出去。
“阿浓,你还要告诉我,这些信是你京城的友人写的吗?还是,在你心里,皇帝能算是友人?”谢慎捏着信,将事情挑明。
二表哥聪明,果然能猜到。
都怪皇帝,在他寄来第一封信后,她便请他不要再来打扰,可他根本不听。
被表哥发现她与皇帝藕断丝连,程芳浓有些窘迫。
她轻咬朱唇,忽而倾身,将信抢过来。
藏起信,她别开脸,目光掠过金丝笼,顿了顿:“这是我的事。”
“这些时日,给表哥添麻烦了,往后再不会如此。”程芳浓打算回去告诉皇帝,若非要写信,便将信寄到别庄。
阿浓的态度,与上一次拿到信时,又有不同。
仿佛她与皇帝之间有一块区域,是旁人无法踏足的,这样的感受,令谢慎很不舒服。
“阿浓,你既已离开皇宫,便是想重新开始,为何不肯给我一个机会?”谢慎有些受伤,他更后悔,后悔没能在两年前明白自己的心意。
有些话,程芳浓本没打算今日说,但或许不必再斟酌更好的时机,越拖下去,对谢慎越不好。
思及此,程芳浓深吸一口气,仰面轻道:“表哥,我怀了身孕,是皇嗣。”
闻言,谢慎顿时定在当场,像有一桶冰水劈头灌下来,砸得他脑袋发懵,周身冰凉。
若她只是嫁过皇帝,他尚能争取,可她腹中怀着皇帝的骨肉,他岂能争做皇子的爹?
“就算你想拒绝我,也不该拿这种事说笑。”谢慎不想相信,他希望这只是程芳浓拒绝她的托词,虽然他能感受到,不是。
果然,程芳浓摇摇头,纤手搭在小腹,动作自然又熟练:“表哥,我没说笑。孩儿已有四个月大,我也是快到青州的时候才知道的。如今,你该明白,我着急搬去别庄,并非因为舅母。”
看到谢慎眼睛发红,似乎难以接受,程芳浓于心不忍,垂下眼睫:“表哥,对不起。”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道歉,这是她很喜欢的兄长,她并不想彼此走到这一步。
为何二表哥不能像二哥程浔一样,永远当她是妹妹呢?
二哥也不知流落在何处,但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说明他没被朝廷的人抓到。
“若喜欢你有错,那也是我的错,你不必道歉。”谢慎很清楚,自始至终,是他自己变了,阿浓还是当初的表妹。
沉默一息,他冷静下来。
见程芳浓收拾好东西,伸手去提金丝笼,一副要走的姿态。
谢慎忽而问:“所以,你告诉他了吗?你还想回去吗?”
这话,让程芳浓动作猛然僵住。
“你没告诉他,也不想回去,是不是?”看她神情,谢慎便知道自己猜着了。
若皇帝知道阿浓怀有皇嗣,怎么可能只是写信?皇帝是不会允许自己的血脉流落民间的。
而阿浓瞒着皇帝,说明什么?说明她根本没想回宫去。
“你想悄悄生下这孩子,单独抚养?”谢慎声音压得极低,冷静分析,“可你一个身份不明的年轻女子,单独抚养孩子,会很扎眼,若是被皇帝发现,你只有带着孩子回宫这一条路。”
“我会很小心。”程芳浓抿抿唇道。
谢慎说的,也正是她一直悬心的,眼下不过是在强撑。
“阿浓,我们成亲吧。”
程芳浓杏眼圆睁,震惊不已:“谢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是最好的法子,不是吗?如此,就连皇帝也会被彻底瞒过去,你可以安心抚养这孩子长大。”谢慎的语气很平静。
他用来思考的时间并不多,但一旦说出口,他便是打定主意。
就算这是皇嗣,他也没什么不敢的。
养个孩子罢了,他又不是要去造反。这孩子虽与皇帝有些关系,但毕竟是阿浓的孩子,他可以努力视如已出。
程芳浓震惊到说不出话。
本以为告诉他孩子的存在,能让他不再纠缠,回到兄长的位置去,没想到谢慎的性子比她想象中执拗。
不,二表哥向来就执拗,他想要做的事,就连祖父也断不了他的念头。
“表哥,我不会嫁给你,更不会这样利用你。”程芳浓提起金丝笼,侧身便走,“你自己好好冷静一下,便知方才的话有多荒唐。”
出了谢家,提起金丝笼细瞧,惊呼一声:“呀,这兔子后腿受了伤,难怪总趴着不动。”
望春检查一番,是被什么利器刺伤的,已处理过,看起来能骨头是好的,应当能养好,她赶忙去找治外伤的药。
程芳浓呢,立在书案侧,打开信一看,内容让她触目惊心。
她总算知道这兔子从何得来,皇帝狩猎遇到刺客,还被凶猛的黑熊抓伤了。
信中,他只是轻描淡写交代两句,并未说自己伤势如何。
程芳浓没见过黑熊,但她见过类似的猛兽,关在鹿苑的老虎、狮子,当时她看一眼便吓得发抖,它们被关在笼子里,她都不敢从附近经过,一直拉着皇帝衣袖。
可是,皇帝竟然猎杀了黑熊,还剥下熊皮,说是尚未处理干净,等冬日里着人送来给她!
程芳浓无法想象那血腥的场面,仍觉心惊肉跳。
她才不要那血淋淋的东西。
他伤在何处?伤得重吗?围场里怎会有刺客?
程芳浓脑中有许多疑问,捏着信笺又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却找不到能为她解惑的信息。
心里担忧又焦急,她根本坐不住。
快步迈出门槛,见望春正给小白兔上药,程芳浓脚步一滞,想到皇帝在信中说的话。
他说,他让人在围场四周布下天罗地网,想要猎的是能害人的猛兽,这只无辜的小可怜,是被他猎黑熊时误伤的。
皇帝言外之意是什么?他在向她道歉吗?
这个念头,令程芳浓心口无端颤了颤。
“望春,再随我去一趟谢家。”程芳浓收敛心神,温声唤。
望春讶然,看看天色:“小姐,天色不早了,要不明天再去?”
可程芳浓实在心焦,根本等不及,她恨不得现在就能亲眼看到皇帝伤势如何。
可她见不到皇帝,不能见,也不能写信问他,她只能去问谢慎。
见她眼中满是急切,望春没再劝,怕回来时夜里风凉,替她取了件披风才出门。
再到谢家,已是黄昏。
看到去而复返的人,谢慎眼神登时一亮,阿浓是不是想通了?
程芳浓上前,拉住他手臂,将人拽到僻静处。
“你慢些,当心脚下。”谢慎怕她走得急,会摔着,手臂虚虚护在她身后。
刚站定,谢慎面上含着笑,眼中噙着期待,听到程芳浓语气焦急问:“表哥,皇上狩猎受伤了,你听说了吗?他伤在何处?伤得重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