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迷乱,神魂颠倒。她已经很久都没回忆过那个画面了。
她望着薛艳儿,有句话几乎就要冲破齿关的桎梏,但并未问出口,眼前恍然间闪过一片恢弘的灯光,交织映照屋内的晕黄的宫灯,将室内映得宛如白昼般明朗。
诸人循光看去,只见一片灯火间,大总管礼用笑眯眯的佛陀脸,乍然露现,冲着惊恐的四位娘子晾出雪白的牙,“娘子,更深露重,陛下要老奴前来接应。老奴见娘子室内有灯,门未落锁,便唐突进来了,还请绪大人勿怪。”
他口口声声唤着的“娘子”,仅只是绪芳初,他恭敬谦卑地低着腰,手中拎一杆长柄宫灯,请绪芳初与自己同去,“陛下近日伏案甚久,夜里恐是有寒凉之气入体,今夜里突感肩背酸胀,无法抬臂,陛下口谕,召绪大人前去太极殿侍疾。”
绪芳初回眸看了眼房内几人,惊怔着被礼用请了出去,到了外间,礼用吩咐两名宫婢开路,用手里的灯光劈出一条光芒璀璨的前路来,踏在青石砖上,跫音橐橐地响。
绪芳初心绪不宁,总觉得那人没有好事,咬了下嘴唇,在礼用身旁问:“陛下胳膊抬不起来了?”
她可是捏过的,男人的胳膊上好厚的肌肉,比铁疙瘩还硬。
礼用回道:“是,不过陛下说,这是旧疾,按摩舒缓之后便好了,娘子放心。”
绪芳初并非对自己的医术不放心,而是对那个反复无常的新君不放心,他频繁召见自己,难道真的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么?
怀揣着这种悚然之念,步履迟滞地到太极殿,礼用将她送入,便转身踅摸出去了,顺道让人阖上了殿门。
殿门关闭的声音,撞得绪芳初的耳膜嗡鸣,陡然生出不妙之感,她两膝发软,连逃命都失去了力气。
自簪花宴上相见之后,也算是打过几回照面了,却没有一回是这般独处的,安静的殿内,隔了一重无风而曳的刺绣云纹盘螭的洒金帘帷,可见内殿巍峨高峻的身影,似在除衣。
绪芳初霎时屏住了呼吸,蹑手蹑脚地退后半步行礼:“臣下恭请陛下玉体圣安。臣下来为陛下施针……”
这从咽喉里挤出来的一句话还未说完,倏然被帘帷内低沉的嗓音打断:“不要拿针。”
绪芳初被他喝得住了口,心脏咚咚地跳,像是在胸口揣了只兔子。
殿内静了片刻,落针可闻,一晌后他磁性的沉嗓打破了岑寂:“礼用没有同你说清楚是么?”
绪芳初回忆了一番礼用大总管来时路上对她说过的话,惊觉行差踏错,终于骇然深吸口气,这时,内殿又传来了他命令的声音。
“过来。替朕按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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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装哥超会奖励自己[白眼]
第15章
帘帷幽深,屏风影动,烛光映出一截挺拔轩峻的身影,昂藏巍峨的身躯像是一堵密不透光的墙垣,有着极重的压迫感,迫得绪芳初局促不安,定定地立在原地。
她屏住了呼吸。
帘帷内的人正在除衣,但右臂垂落在身侧,只有左臂抬起,脱得缓慢鲁拙,尤其是右肩的衣袍,总挂在肩胛骨上,受限于自身,难以立刻便脱下来,他试了几次,放弃了,转而对绪芳初命令:“给朕宽衣。”
绪芳初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自己是太医,为新君侍疾是职责所在,才屏息缓步上前。
指尖拨开流金垂帘,只见陛下已经不再执着于亲力亲为地脱衣,蹙眉站在那儿,威严沉肃,但若细看,颈侧似蒙生了一层淡薄细微的水雾,像是方才脱衣不成急躁之下酿成的。
她不知为何心里感到一丝滑稽,但不敢笑出声来,在他转过脸,紧皱着深沉漆黑的眉宇,向她掷来一瞥时,绪芳初不敢抗命,蹑手蹑脚地上前,为陛下搭了把手,将他整片外袍沿着两侧肩骨往后脱落。
这身银线描绣繁复江崖纹的华丽缁衣,轻盈如云地坠到了地面,勾勒出男人挺阔的背脊和收紧的窄腰,刚毅的曲线中透出一抹柔和,像镀了层月光的峭石。
萧洛陵转眸看她,“还有。”
只脱了外袍,他身上还有里衣。
夏季炎热,萧洛陵惧热,平日里只穿两身,里衣价值不菲,织造工艺极难,做得薄如蝉翼,映着光时便有一丝清透,隐隐泄露出衣领之下交错起伏的肌肉。
男人坚实的胸壁之上,趴着一条数寸长的可怖疤痕,一直从胸肌蜿蜒至腹部,那疤痕盘踞于皮肤上,通过丝线的经纬隐约可见。
虽则屋里奉了两台冰鉴,但暑气还是不停地拷打人的脸,不过几息的功夫绪芳初的脸颊便烫出了红迹。
她低头将手指搭上萧洛陵腰腹间的鞶带,那条鞶带是皮革制成的,锁扣不是寻常式样,她摸了许久才摸出玄机,正放手施展,却猝不及防地食指摁向他的腹肌。
那一瞬指尖像是伸进了火盆里,她惊得忙缩回指节,锁扣应声而开,鞶带掉落在地。
萧洛陵看了眼她,漆黑的瞳仁辨不出情绪,“一会还有的摸,倒也不必如此急切。”
绪芳初平白无故被泼了污水,咬牙暗忍,低声说:“陛下,臣下是针科的助教,虽说的确也在按摩科修习,但并非主业,所谓术业有专攻,而且男女也有别,想来陛下还是召见按摩科的太医来替陛下做这件事更为稳妥。”
萧洛陵面无表情:“将来你若从医救人,也只肯医女子,不肯医男子么?行医者,还要挑病人,如何算有医德。”
绪芳初心想着这分明是两回事,且她的确有这种想法,历来从业杏林的都是男人,导致女子看病有许多不便之处,她本就是想为那些面对男医者讳疾忌医的女子解决难题的,虽说的确不能挑病人,但大体努力的方向在那儿,不会有大的偏移。
也罢,看在他是小东西的阿耶份上,忍一时便一时吧,绪芳初也不想他抽不出手来照顾萧念暄。
“陛下躺上那面床榻,”她的手指从袖口探出,指向内寝设有的一方软靠,示意让萧洛陵睡上去,“臣下的医箱里是有两瓶药油,不过是平日研习所用的粗浅之物,不适用陛下的龙体,陛下要不就在殿内少待,臣去太医署取了灵善膏来。”
萧洛陵道:“不必麻烦,你就拿那个替朕按了便是。朕也不是什么娇贵之人。”
他这样说,绪芳初呼出口气,也就不再想着去拿专治此类病痛的灵善膏。
新君从善如流地躺上了软榻,旋即翻过身来,趴在软枕间,将后背露出。
绪芳初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将陛下身上最后一重碍事的里衣解落,露出内里精壮的身躯。
那起伏流畅的肌骨似是拿刻刀打磨而成的,无一丝赘余,指尖抚触上去,有种令人战栗的姣好,实在美得像是会呼吸一般。
绪芳初害怕之余,亦不免震惊,原来她当年吃这么好啊。
怪道如斯销魂。
勉强定住心神,绪芳初费劲搬来自己的医箱,将里头剩下的半瓶活络油取出,倒在掌心,将其揉散,搓热,再贴在陛下尊贵的肌体之上,适才见他脱衣,右臂凝滞不动,似有关节僵化之症,因此她试探着朝那处去贴合,口中询问病患。
“可是此处疼痛?若臣摸准了,陛下便知会一声。”
他偏过脸,将面孔朝向外侧,被她小手贴着肌骨一按,顿时闷“唔”一声,皱眉道:“绪大人,不可弑君。”
她便知摸着了,惶恐地微笑:“怎会,臣下为陛下侍疾,荣幸之至,不胜感激,怎敢对陛下欲行不轨?您好生躺着,臣已经找着了位置,按摩一会儿便好了。”
他淡哂了声,没有言语回应。
绪芳初在按摩科修习了两个月,算不得功德圆满,只能说是初窥门径,但先时练习针法,对人体的各个的穴位了若指掌,化用在按摩上,也有融会贯通之处,须臾几下,便找准了萧洛陵的症结。
“臣观陛下,宵衣旰食,夙兴夜寐,还要亲自下庖厨照顾殿下,委实辛苦,手臂应该便是这般长年累月磨耗而成的积弊。”
他闭上了眼,似在假寐,“朕知,不必你说。”
绪芳初便不敢再说话了。
大抵是揉得舒坦,他也沉默受用了许久,直至绪芳初手酸时,他忽问:“怎不言语了?”
绪芳初惊惧难安地道:“陛下不让臣说。”
他似是笑了下,笑音极沉,短促而逝:“罢了,你说吧,你不说话朕也不自在。”
他要让她说话,她又不知同他说什么,总之是尊卑有别,没有共通语言,她想了想,唯有继续说他的病:“陛下是积劳成疾,还请日后适度用功,多锻炼体魄,这种病痛自然也便消弭。”
萧洛陵的脸抵在枕上,向眼前看去,她身上浸染了草药与药油香气的绉纱白袍,衣袂飘逸地晃在眼底,卷起淡淡的风,清凉而幽软。
“朕幼年时被人打断了右臂,这是旧疾,积劳后容易复发。你说的不错,朕自入关以来,时常忧心做不好一国之君,便不觉多用了些粗笨功夫,如今发作也在意料之内。”
绪芳初听到他如此说,出于医者的嗅觉,朝他所言的肩骨寻了寻,的确摸到一块稍显臃肿的骨头。这块骨骺表面光滑看不出端倪,若不细摸也摸不出门道,但仔细对比两侧的骨肉,右臂肩胛下这关节,的确有断裂的痕迹,像是当初没有治理好,留下了后患,是以如今也会偶有发作。
他闭了眼道:“朕身上的骨肉摸起来就如此令绪大人陶醉?”
绪芳初一怔,意识到自己已经摸了有小半会了,忙不迭抽回手指,重新上了药油给他按摩。
这个新君的确喜怒无常,讨厌得很,谁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得罪了他,他就小肚鸡肠地发作起来,绪芳初害怕自己的秘密有朝一日被他发现,然后他便勃然大怒,降下圣旨,将她打入死牢。
实在不敢赌他会因为太子对她爱屋及乌,毕竟她在他心底是个抛“夫”弃子的无良女人,只怕因萧念暄,他更恨毒了她。
想他们父子俩平定岭南,在动荡的战局里出生入死时,她在长安做着悠游自在的京都贵女,这搁谁心里能平衡。绪芳初觉得新君恨她也在情理之中,她还是要仔细裹好自己的皮。
手已经酸软得快要僵了,然而底下这位又不是普通的病患,她连个喊停的权力都没有,不知不觉便已是哈欠连天。
手指之下的力道愈来愈小,他终于意识到了,视线之内,女子眼眸直闭,想骂人又不敢骂,无奈又无措地按着摩,也不知心里在问候着他的哪位祖宗。
这段时日,她在针科与按摩科两处修习,每日天不亮便去学习课业,夜晚至戌时方才归寝,尤其按摩科三日后便有月考,她基本上是浸泡在了藏书阁里。
绪芳初困倦得厉害,打着呵欠,手指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地停了,人朝着前边栽倒。
萧洛陵光裸的背上砸下来一张脸。
香汗细润,肤若凝脂,触感温滑。
他起身回眸,女子竟是睡着了,他侧眼看向床头的铜壶滴漏,推测着时辰应是到了后半夜了。
萧洛陵扯着薄唇起身,将睡得昏沉的女子从胸膛间抱起。
这么大的动静也没醒,他可算是知晓萧念暄那雷打不醒的优质睡眠是随了谁。
讥诮地笑了声,双臂抄起女子的腿弯,将她打横了抱起来。
太医署业已宵禁,他没让人送她回去,径直送上了内寝那张他平日用来歇憩的龙床。
“礼用。”
守夜的总管立刻踮着脚尖猫影儿似的窜了进来,询问陛下有何吩咐。
萧洛陵看了眼榻上女子的睡颜,她身上合着太医署助教的制袍,苍白隐青的绉纱交领宽绣大衫里,雪白的长颈微仰,肌肤的色泽宛如不化的糖霜,薄汗幽发,颧骨处正有一缕细腻的涓流沿着珠玉白璧似的面庞缓慢地滑落,渗入两鬓后宛如浓云般蓬松柔软的鸦发间,湮没无寻。
“叫侍女打盆水进来,给她擦擦。”
陛下冰凉剔骨的声音响起。
礼用应承了一声,看向龙榻间沉憨未醒的绪太医,眼珠机灵地滚了两圈,内心滋生出一股澎湃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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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16章
太极殿烛影摇光,炽灿的银光杲杲,如铜盏上崎岖冷艳的花枝。
萧洛陵将用剩的半瓶药油放进了檀木匣子里,匣子里除了一幅白净的绢帕,一瓶活血的药油,还有一封压在底部放了一个多月也尚未拆封的密函。
帝王的视线在那封密函上一顿。
粗粝的指腹用力压上那道信函,呼吸粗重了几分,清冷惨白的烛光落在萧洛陵浓密乌青的睫羽上,覆落浅浅的两道阴翳,增添了新君身遭的峻肃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