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晚晴已经带着换下来的床褥和太子殿下的脏衣红着脸退下了。
萧念暄望着显得比他更拘束的绪芳初,仰起了脸颊,看了好几眼。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眼前这位美丽亲切的医官,她的面容有些似曾相识,但又说不上来了。
他只是隐隐地能感知到,眼前的医官和晚晴一样,也是一个善良的人,不会伤害他,而且会和他成为很好的朋友。
母子俩对视了好几眼,绪芳初也惊讶地发觉,原来小太子和她生得竟然极为相似。
除了那双幽长美艳的凤眸传承自他的父亲,那张宽窄得中的鹅蛋脸、白里透粉的芙蓉腮,还有鼻梁底下樱桃红的嫩嘴,其实都与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也不知道旁人怎么看这两张过于雷同的脸。
她心底不安起来,担忧以君王的多疑多思,迟早怀疑到自己的头上。
一晌后,天子的话打消了她的顾虑。
“绪大人医术高超,替太子看一看脉象,看前阵子的病,是否留下了病根。”
这也许只是托词。
先前她是施针救治了太子殿下,然而后来负责太子汤药诸事,一直都是太医令亲力亲为,她们这些猢狲喽啰,哪里有资格过问太子殿下的脉案。
但兴许就如天子所言,他亲眼见过自己救下了裴娘子与太子,所以对她的医术过于信任了一点儿?
绪芳初没做他想,确实心里记挂着小太子的病情,她趋近前,和善温柔地弯腰对小太子道:“殿下,你坐上去吧。”
说着葱根般的食指往太子殿下跟前的梨纹椅指了下。
小太子听话地爬上了椅,正经地往圈椅里一坐,竟很有君威,都说虎父无犬子,别看平日里软糯,该有的太子的规矩与威仪分毫都不差。
他将袖口底下圆润的小手探了出来,架在圈椅旁的梅花案上。
绪芳初偷觑了眼新君眼色,对方未置可否,不知在思量何事,眼皮往下坍落,薄薄的眼帘遮蔽了几分瞳仁的华光,显出一种游离在外的错觉。
她踧踖着,捱了片刻,这才斗胆近前,伸手搭住了小太子的脉,静聆他沉而有序的脉搏声。
萧念暄叽里咕噜着,嘴里念念有词,“不生病。不生病。不生病……”
他这一念,也念回了新君的注意。
萧洛陵哼笑了一声。
绪芳初不解:“殿下说什么?”
身为医者,留意病人的话是本能,因为很可能这就是切中症结的关键。
萧洛陵语气闲凉地替儿子翻译了:“别管他。他怕我喂他苦药罢了。”
原来是在作法。
太可爱了。绪芳初对着孩子忍不住弯了眉眼,清秀的远山黛眉不经意间划开一抹岫云。
此时天子的注意力几乎已经完全落在了绪芳初的脸上,目光早已移向她柔白如雪的面颊。
似一盏玉瓷般清莹剔透的肌肤,被桔红暖光衬出了一抹艳冶华彩,如黄昏后绯丽的暮云,拂卷有韵。
扯乱的襟口,也没带来什么抚慰的清凉。
且忽而变得更燥了几分。
就算拽得再开,空隙越大,也无外饮鸩止渴。
他说不上来那股烦闷郁躁的感觉,只是视线情不自禁地往下移了过去,落在女子饱满艳丽的红唇上。
她正全神贯注地替萧念暄看着病况,丝毫未曾注意到他的存在。
萧洛陵的眸光比先前唐突了许多,一双如电的长目,冷静,又似暗藏火意地,落在女子的双唇之上。那里,有一角磕破了的小小伤口。
止住了血,上过了药,但并未痊愈。
伤口处比唇周还要红,红润得似一枚印鉴,被烫下了朱砂。
萧洛陵无法忽视的燥意忽遇上了解药,只尝上一口,应当便能百病全消。
但那股邪念,也不过转眼之间,在绪芳初抬首试图取帕子揩拭额汗时,天子收回了放肆的打量,不动声色地转往了别处。
离去时,视线在她朱唇上的伤处顿了一息。
这道口子,他宁肯她永远不要愈合。
“殿下玉体康安,只消再用几贴药,便能药到病除了。”
绪芳初用绢子揩过了额间的细汗,吐出一口灼息。
幸好。
这孩子早产,因为先天不足,生下来时带了体弱,刚满六斤,加上他从小匮乏母乳,所以当年绪芳初送他走时,他还只有一丁点大,看起来相比同龄人还小一圈。
但他跟了他阿耶,真是跟对了人。
天子为君的功绩如何她不敢置评,但他称得上是一个好父亲。
就她所观察,新君对小太子的养护是极其精心的,身为人君,却几乎能做到事必躬亲地过问,已经算是很难得,加上太医署这半年以来的调养,他的身体与普通孩童已经没甚区别。
在窃国之际,还能分神照顾孩子,其中定也付出了不少苦心,难怪他不喜旁人对他教子有任何指摘。
易地而处,若是她含辛茹苦地养大了自己的孩子,必定也不喜欢无干之人对她的养育方式指指点点。
“无恙么。”
萧洛陵的声音一如既往平缓而深沉,并未因适才的心魂悸动引起半分波澜。
因此绪芳初也就毫无察觉。
她收回帕子,看向脸蛋滚圆、认真听讲的小太子,莞尔:“嗯。小殿下的身体已经很结实,将来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
察觉她的迟滞,萧洛陵往下问。
绪芳初顿了顿,忐忑着说道:“说不定比……还要强壮。”
萧洛陵的语气不辨喜怒:“你不必如此审慎,直说比朕要强壮,朕没那么心胸狭隘置你的气。”
绪芳初是想说的,只是想到皇室父子终归与旁人不同,父子之间也难免存有猜疑、隔阂,君父不喜儿子青出于蓝,也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因此她在言辞上就不能不有所顾忌。
好在萧家父子毕竟是半路出家的国君,没那么多算计与讲究,眼下,圣明天子膝下仅有一子,是他唯一的香火,而大靖江山要后继有人,需要萧念暄踩在他的肩膀上往前。
想到这,她好像也忽然理解了他的一些行为。
萧念暄夹在两人中间,一会儿望望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
他敏锐地察觉到,阿耶对眼前的医官,与对别的女人不太一样,虽然他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不一样法,但父子共性,他对阿耶的很多心事,都把握得非常准确。
他挪了挪自己的臀,朝绪芳初朗朗一唤:“阿初。”
这老成的一声,叫得绪芳初猝不及防,瞪大了星眸,错愕望他。
就连天子的脸亦有一分抽动。
那小鬼浑然不觉老子已经生了气,自顾自地朝着绪芳初笑,释放奶娃娃引人垂涎的魅力:“阿初。我记得你的名字,你看,我说过我会记得。”
绪芳初尚未从惊怔之中回过神来,忽听天子含着森意的质询在耳朵里爆开:“谁教你如此叫人的?”
小太子搔了骚后脑勺,认真地说:“阿初是我的朋友呢。阿耶说过,对朋友就是要很亲近的。”
萧洛陵教他的是,对朋友要友好亲切,而不是教他成为孤家寡人。
萧洛陵有种自掘坟墓的懊悔。
他并不排斥萧念暄亲近绪芳初,却担忧有朝一日,他对生母的渴望,终究让他会盼望着回到母亲的身边去,抛弃与他曾相依为命的自己。
而现在,崽子对母亲天然的好感,就是令他的处境最是危险的因素。
他没说话。
绪芳初也不敢冒犯,斟酌着回:“臣只是太医署的一名医官,位卑言轻,何敢与殿下为友?殿下折煞臣下了。”
萧念暄怔住了,回头看向阿耶,不知该怎么处理。
萧洛陵淡声道:“他喜欢你罢了,你今日危难之时,不也想的是向他求救么。”
绪芳初的胸口砰砰地跳,屏息听完,暗忖自己何德何能啊!
萧洛陵垂目看椅上懵懂不解的萧念暄,解释了今日绪芳初欲向其求助的经过。
听得小太子一愣一愣的,眼也不眨。
言毕,天子缓缓抬手,在萧念暄的发顶上一拂而过:“阿耶问你,如果阿耶今日不在,她求助望舒殿,你会帮她么?”
绪芳初震惊莫名地看向天子。
萧念暄不假思索:“会!”
他的答案清亮而真挚。
绪芳初更是骇吸口气,作声不得。
这父子俩是在打哑谜,还是唱大戏呢?她只是区区一介医官,机缘巧合施了一回针术,居然就如此深受这两父子信赖?
绪芳初完全不敢应声。
萧洛陵缓笑着又抚了抚萧念暄的发顶,笑意和煦地问:“为何?”
萧念暄举起了胳膊,踊跃发言:“阿耶说过,不能让别人欺负我的袍……朋友!”
原话是“袍泽”一词,是南下征讨岭南节度使时说过的,萧念暄记得很深刻,只唯独“袍泽”一词他不太能记得了,经阿耶提醒,换成了“朋友”。
“很好,”萧洛陵不无纵容地温笑,“对你的朋友保证吧。”
绪芳初大惊失色,忙躬身行礼,“陛下!这,这只怕不可!”
“朕总有不在的时候。”
萧洛陵语气偏沉,肃然,不容抗命。
“你很聪明,你的靠山也选得很好,念在你救治太子,兼替朕按摩舒缓病状的份上,朕也同意了。日后有此靠山,于禁庭行走,也无需再看任何人脸色。朕答应,护了你就是。”
绪芳初的脑子一时叮的一声,忽意识到一事。
朱嬷嬷今日所行之举,实在大有不轨、僭越,陛下念在朱嬷嬷曾是陇右出身的老人的份上,对她的过失必然会轻拿轻纵,今日说这么一番话,实则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己。
她沉沉地吸入一口气,忠心表态:“陛下放心,臣知晓分寸,绝不会把这件事往外传的,尤其是臣的父亲。”
说完她苦了脸色,哀哀地道:“只是,臣好像请林医正向家父传过话了,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