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女子只是将脸颊稍低,不肯出一丝风头,“没、没事,三姐姐,我只是有些腹痛,还能忍耐,一会儿筵散后我再去。”
旁人都道是天子有心选秀,萧洛陵自己不这么看,这些娘子们争奇斗艳,固然堪称美景,但一个已经死了心的男人,却也不大有闲情逸致欣赏,他是给卞舟制造机会,因此酒过一巡,就暗示卞舟给心仪的四娘子暗通款曲。
稍后,他还会为他们制造泛舟独处的机会。
卞舟领会得陛下的一番好意,便鼓起勇气,勇敢地利用职务之便,小心翼翼地靠拢四娘子,打算一会儿引起四娘子的婢女注意,将信笺送入婢女手里,再邀四娘单独一见。
陛下虽然答应了撮合,但给他的时机就这么短短一瞬,所有的好运都需要自己把握,卞舟绝不会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抿住嘴唇,大胆而小心地走向她。
萧洛陵就座于上首,一条臂膀搂着怀中乖巧安静的幺儿,另一手端持着铜盏的一耳,神色自若地饮酒,目光随着卞舟那鬼祟的身影寸寸挪移。
几时见过,叱咤疆场的卞小将军,手忙脚乱、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之态?
真是年轻。萧洛陵淡笑饮酒,心中暗忖。
三娘子早已所觉,虽然身后都是骁卫,但卞舟无法不让她注意到,早在卞舟有意无意地往她们身后走时,绪瑶琚便察觉出了,她心神一紧张,竟对着身旁极力掩饰存在感的四妹妹张口唤了一声:“四妹妹。”
绪芳初一时不察,扭容好奇地瞅了她一眼,面容轻轻抬高。
日晖曈昽之影刺透茂密的叶隙筛落于女子宛如削成的单薄双肩,玉颈之上,是一张肤色比霜还洁白的清靥,风鬟雾鬓,粉藻其姿,其丽如暮日之云,其辉如皎月之晕。
最先感知到陛下产生某些变化的是萧念暄,他觉得阿耶快要把自己勒得透不过气了,可怜地道:“阿耶,暄儿痛。”
他怔了一怔,这才松开了左臂。
但左臂松落之后,右臂倏然间又收紧。
礼用佝偻身形在他耳旁说:“陛下?是时辰了,该赐如意,请诸位娘子去游戏了。”
这场宴会安排到后面,则是请诸位娘子一同游园,游园间杂捶丸、射覆等游戏,胜者还将单独获得彩头,保证让诸位娘子尽兴而归。
萧洛陵恍然将杯盏放在了桌角,目光却一瞬不停地落在远处卞舟的方向。
卞舟已经快要勾搭上四娘子。
礼用没等到陛下的回应心里惊诧,他低头往那桌角上放着的夔纹铜盏瞧了一眼,这不瞧倒还好,一看后突然惊得面如土色,陛下好大的手劲,轻轻一捏那铜盏的左耳竟多了一条裂隙,酒珠都沿着缝隙沁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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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正式出场~
两只颜狗见面啦,萧狗你等的抛夫弃子的渣女突然出现~
提前透露一下萧狗身世,萧狗从小父母双亡,是由姑姑拉扯长大的,姑姑为了照顾他一生未嫁,而且因为是女子,从商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姑姑还没死哈,现在是大长公主[狗头叼玫瑰]
第3章
卞舟的心跳愈来愈重,几如雷鸣电掣,好不容易捱到了四娘子的身畔,忽听到一个沉嗓自远而近传来,轰动了整个簪花宴。
“时辰到了,为诸位娘子赐如意。”
卞舟愣了一下,万没想到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已经到了四娘子近前,陛下突然打断。
他不由猜测是自己行动力迟缓,陛下看不下去了,因此转而暗示他换一种方式,以免鬼鬼祟祟地伤了四娘名节。
陛下他真是过来人,深谋远虑,英明高段。卞舟如此感激涕零地深想。
礼用也猜不透君心,但拉长了嗓门,叫唤道:“赐如意!”
宫人们呈上一把把精美的碧玉玺花缠枝葡萄如意,送到各位小娘子面前,这都是司珍司精工刻造的宝器,质地晶莹,触感温润,玉器之间浮光漾漾,宛如清澈的水流其间闪动。
诸位娘子自然欢喜无边,敛衽行礼向新君道谢。
礼用接着置办剩下的章程:“时辰不早,陛下在内苑设了园游会,无论打靶射箭、分曹射覆一应俱全,牡丹园、樱桃园、梨园都为诸位娘子开放,还请诸位娘子移步畅游。”
要说这些娘子,有不少同绪家姊妹般,是前朝重臣之女,往昔或也曾入宫,但前楚宫规森严,对女眷设下重重禁制,大明宫中多是不允贵女们踏足的禁苑。
新君龙威赫奕,手段更是狠戾,但谁也没想到,他还有如此温柔周到一面,倒是令人多看了几眼。
众娘子们起行,萧洛陵也随之起身,双臂垂落,将怀中的萧念暄放在了地上。
他的目光追随着往内苑而去的汹涌人潮,不顾手足无措的卞舟试探,落在那身庭芜绿的薄罗春衫上。
她于人群中夹带着脚步,极力掩藏身形,眉睫低垂,深浓蓬松的绿鬓藏着内里的脸庞,分明有心虚之色。
萧洛陵的双眸溢出一丝猩红之色,他该忿然上前,将那个没心肝的女人从人堆里揪出来,质问她当初为何要弃他们父子于不顾,但那个没有良心的女人,原来是绪廷光的女儿。
踏破铁鞋无觅处,她居然就藏在长安他的眼皮底下。
呵。
不知该说是苍天有眼,还是该说造化弄人。
*
萧洛陵被绪芳初捡到之时,他身中数剑,与险胜的残兵因为山道遇雨塌方,而被埋没于泥水土石之间,不省人事。
等他醒来时,人已经身在一座破瓦房里,室内昏暗潮湿,外边风雨如晦,草木蔓发的季节,鼻里吸入的都是潮润的草叶与泥水混合的气息。
身上的伤口绷裂了又绷裂,尤其当胸那一剑,已经破了他的盔甲,击穿了他的皮肉,再深一寸,便能刺破他心脏前的动脉血管,造成致命危险。
幸而萧洛陵闪避及时避开了锋芒,此刻他的手掌艰难地抬高,压在自己呼吸浊重起伏不定的胸口,心脏虽跳得艰难,但好在没有停。
他重重地舒出了一口气,不论境况多险,没死即可。
春寒尚有几分料峭,他身上只有一身脏污的旧衣,除此之外别无御寒之物,也不知是谁将他带来了这里,救命的恩公也不知何在。
他挣扎动弹了几下,发现双腿上的刀枪之伤更严重,无奈之下只动了一下上半身,还未探看破屋内的境况,身旁蓦地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不想死就躺回去。”
有人?萧洛陵滞了滞,因伤口实在牵扯面过大,疼痛至极,他只好听话地暂时躺倒。
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床尾处有一道背对着他的身影,清瘦而单薄,宛如军中传讯所用的黄砂纸。
一阵打火的声音清晰传来,她很熟练,三五下便点燃了火,将柴堆烧了起来。
火光闪耀,卷起一股干燥的暖意,抚过他的四肢百骸,须臾片刻,身上便暖和了许多,血液恢复了流动。
他感激地朝女子的背影道:“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她背对着萧洛陵,手里握着铁钳往柴堆里添了两把先时留的干草残枝,捅了几回,火焰炽热明亮了许多。
她生好了火,烤了一阵儿,才道:“我是在山脚下打猎的时候遇到的你。雨太大了,才到这里暂避。”
萧洛陵怔忡,“恩公可曾见过,我身边其他人?”
女子低头架锅烧水,动作娴熟:“我见到你时,你周遭只有三个人,都已经死了,只有你还是活口,我也只能背回你一个人。”
这种乱世,兵戈四起,到处都有死人,菩萨心肠的人活不长久。
绪芳初捡回这个男人,也有自己的私心。
山风吹拂,火光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妖娆曼拧如舞。
她烧好了水,盛了一碗热水,拿给萧洛陵。
转身之际,萧洛陵终于看见了她的脸。
她的脸其实很模糊,并非是她用了什么手段掩饰真容,而是当时的他,有些神志不清,视线因此模糊,看不分明。
但依稀记得,她有一张线条温润的鹅蛋脸,双瞳灿烂,红唇饱满,打扮得像是山里的猎户。
萍水相逢,她对他,更不谈什么柔情,将一碗热水放他床头,便道:“自己起来喝。”
说完也不再管他,仿佛只要屋外的大雨一停,她即刻便会离开。
萧洛陵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没有半分不敬,艰难地侧身饮水,因手臂缺乏力量,他干脆只用脸喝水。
凑近汲了几口热汤,腹内发烫,体温恢复了许多。
此次五百骁骑突袭五千楚军,陇右军几乎全军覆没,但依然以少胜多,可惜他本该带着伤兵返回云州驻扎地,却意外遭遇云州百年不遇的暴雨,雨毁山道,又降下泥流,宛如对他们这些杀人如麻的恶鬼的惩戒。
他彻底被困于山中,受伤的躯体如何与自然的伟力相抗衡,便一路从沿着泥流冲刷,滚落到了下游。
自己没有死已经是奇迹,要袍泽将士也都生还,其实没有可能。
萧洛陵于心中默哀,为同袍祝祷。
女子对他道:“此处是我平日打猎的歇脚之处。我救你回来时,发现你身上有甲胄,告诉我你是何人。”
对救命恩人,萧洛陵本不应该隐瞒,不过彼时他是楚朝的眼中之钉,是百姓闻之色变的陇右悍匪,他因此只答了一半:“楚末君主倒行逆施,天下大乱,群雄四起,我是其中的一支起义之师,名青川。恩公莫惊,若造成不便,伤愈后我即刻便离。”
并非欺她,他名洛陵,表字青川。
绪芳初看了他几眼,平静幽深的眸光像一眼寒潭:“我看你的义军可能已经全军覆没了。”
他沉默了许久,“是。”
绪芳初道:“我并非施恩不图报的菩萨,眼下我弃你而去,你也一样活不成。但我通晓医理,你若愿意报答,我可以答应救治你的命。”
施恩图报,乱世当中,理应如此。
萧洛陵点头:“娘子但说无妨。”
听到他称呼的改换,绪芳初诧异地瞥向他,但看到男人的眼底并无淫邪之意,她顿了一下,道:“云州近来不太平,常有乱象发生,实话告知于你,我只是山中猎户人家的女儿,父母双亡,家中只有大娘与妹妹,她们均是柔弱女流。贼匪若是趁乱罔顾法典朝我们寻衅发难,我们也很可能无计可施。即便没有,乱世之际为了果腹,我难免要出来打猎,一个弱女子下山必定多有不便。”
她缓缓道出自己的要求:“你身材魁硕,又曾入军,应有一把力气,可愿为我看家护院?一年之期。一年之后,你可离开。”
为了报恩,便要为她看家护院,他届时无法回陇右军,他是陇右军的阵前主帅,若无他,军心必乱,谈何攻陷长安?
但这位娘子所言亦不差,他眼下生死一线,身上到处是伤,肺里也还有泥沙沉积,若无良药救治,一旦她弃他于不顾,他很有可能活不过十二个时辰。
出于权宜之计,他向她虚与委蛇:“一言而定,青川蒙娘子施救,将来痊愈,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娘子鸿恩。”
他想过了,陇右军势如破竹,已经锐不能挡,只要他康复回到军中,凭借一鼓作气之势,夺取长安已是指日可待。
届时他衣锦还乡,第一件事便是报她的大恩,别说一个看家护院的男丁,就是她再问他要一百个肌肉健硕的护院,他都拿得出来。
绪芳初盯着他看了几眼,确认他眼中一派真诚,缄默少顷,提声道:“你在此等着,我去采药。”
这是云州城外青云山,青云山占地数百里,奇峰无数,互相轩邈,山中更有无数琪花瑶草,堪称天然的灵丹妙药。
她去了数个时辰,冒雨采摘回了新鲜的草药,然而让萧洛陵奇怪的是,除了新鲜草药,也还有一些药包,与绷带银针等工具。
她像个行医多年的行脚大夫,用药虽不大规整,但有一把子虎力气,敢于下剂量,反正医死了也是他命该绝矣。
但医了几日,颇有好转,起初对她的医术心怀忧惧的萧洛陵,感觉自己的四肢能恢复正常的活动了,也能勉强下地活动两步。
山间的雨,一连下了数日,树密雾浓,酽厚的水汽沿着山脚而起袅娜飘散,时稠时稀,破损的瓦屋内聚有稀稀落落的水涡,室内的光景灰暗而温柔。
他记得那天淫雨霏霏,他在病榻上躺着,寒意侵袭绕枕,半梦半醒间忽地听见一道“嘶嘶”吐信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