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近乎自我了断一般,在旁人的私议之中,伏了身子铿锵执着地坦言道:“臣女一心痴慕左骁卫卞将军,辜负父母期望,也辜负陛下栽培,臣女入宫,进太医署,并非为了供养于杏林,光大医道,臣女从始至终就只是为了他一人。”
两侧哗然,独她平静至厮。
“簪花宴,臣女对卞将军,一见倾心,不能自已。”
卞舟傻了眼,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类棘手的情况,乃至于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他侧身垂目,望着仍旧维持着伏罪的姿态的绪瑶琚,嘴唇掀了掀,却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好奇怪。
她喜欢我到这种地步,就像我喜欢四娘也得不到四娘的回应一样。这种感觉真的好奇怪,那些曲折、难堪的心思,痛楚、深刻的体会,原来不止我有,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施加给了别人。
李衡月早已是两眼翻白,近乎要昏死过去,她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入太医署才不过几月,就彻底左了性子,难说这里头没有不合规矩的四娘潜移默化的影响,她气急失望之下,向绪芳初投去了憎恶怨怼的眼刀,在绪廷光怀抱安抚之中,强抑了声息不敢哭出。
绪廷光也是困惑又失望,扭眼质询绪芳初。
绪芳初觉得自己无辜极了,但没办法,她就是这个家里地位最低的人,谁遇到了不顺心的事都可以来质问她,分明她也是无妄之灾。
姐姐的遭遇,她固然同情,但那封信,何曾与她有过任何关联?
她实也没想到,姐姐学医竟是为了卞舟。
她与主母不一样,当时绪瑶琚答应入太医署考学,李衡月近乎欣喜若狂,以为女儿这是“开了窍儿”,终于有心去搏一个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机会,可绪芳初还以为,三姐姐只是同她一样,对治病救人有过憧憬与追求,大家都是为了在太医署学到天下一流的医术才愿入大明宫的。
原来三姐姐一直都是为了卞舟。
她这段时间内的种种反常,也都突然得到了注解。
那夜,她藏起来不肯令她知晓的信,原来就是卞舟托她转交予自己的信。
卞舟那厮,在以一当百,面对敌军十倍的兵力时,也未曾见过他如此惊惶,似是一只被箭矢瞄准的兔,紧张痴呆,恨不得蹦起来逃窜,又因惊恐死死压抑,作声不得。萧洛陵偏过视线。
“卞舟,太医署的绪娘子对你也算情真意切了,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卞舟瞠目结舌,哑了嗓道:“我、臣……”
“你仍怪罪绪娘子拦了你的信?朕见,她待你也算一往而深,男人的气量不应如此狭小,此事揭过不提也罢,如何。”
怪绪三娘子么?好像仍是有的。
对方欺瞒她,害他夜不能寐,与戏耍羞辱有何两样了,莫非看他为了求而不得而痛苦,她心里就会有得逞报复的快感不成么,若是如此,她这番所谓真心也委实可怕,卞舟敬而远之。
事已至此,若天子不能出面平息,绪相已下不来台,萧洛陵不轻不重地一笑:“众卿自便,绪相,绪三娘子,移步梧园吧。”
末了,对卞舟施以眼色,沉声道:“你也来。”
绪芳初见这里头竟然没有自己的事儿,很莫名,她本来也很想去旁听一嘴的。
可等他们都走了,也不见大监来领自己,绪芳初暗叹一声,实在不愿留下来面对李夫人充满怨怼的眼刀,她面皮痛,寻机也默默离开了筵席。
从御柳园到太医署还很远,绪芳初吃了酒,四下寻机会方便,转入了不知何处,待更衣完,四下万籁俱寂,不闻人语响,绪芳初叹息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好像迷失了方向。
直至一个青嫩的窃窃笑声沿身后传来:“阿初。”
绪芳初转眸,月华与宫灯相映照洒下的明暗交织的光影里,一张肉乎可爱的脸蛋自碧落阁上出现。
绪芳初惊讶不已:“太子殿下?”
他则被晚晴抱着,伸手向绪芳初招摇:“阿初你上来,我有好玩的给你看。”
绪芳初含笑颔首,举步踏入碧落阁,未几,便爬上了阁楼,见到那位被晚晴放在地上之后颤颠颠地朝她跑来的小太子。
对方已经习惯了扑到她怀里,每每见到她,便张开了双臂,乳燕投林般朝她生扑而来,绪芳初也唯有倾身将他兜入怀中。
萧念暄凑近,深嗅了一口阿初身上好闻的香药味,窃以为满足,小声说:“我们到那边。”
顺着他奶呼呼的小手指头所指的方向,绪芳初从善如流地步了过去。
只见云窗静掩,朱漆围栏外远眺,可见碧森森的梧桐树高大奇峻,蔚然成林,树下有亭翼然,秋水荐花,幽胜静谧。
亭中人影幢幢,似在叙话。绪芳初一眼认出新君玄袍鹤姿的身影,月光坠落了一截在他衣间,似镀上了一重银边,衬出其清贵矜华之感。
“是好地方。”
绪芳初将怀里的小崽子放在地上,凭栏而坐。
隔得甚远,虽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却能清楚看见那边的情景。
萧念暄小手往那道身影指了指,兴致不高地嘟囔:“明明有席吃,但阿耶不带我。”
绪芳初哑然失笑,“殿下,臣有一个问题想问殿下很久了。”
萧念暄哼哼唧唧:“你问吧。”
绪芳初胆大地挑眼望他清润润的脸蛋,忍住去捏上一把的冲动,问:“殿下平日三餐都不大食用御膳房的大厨烧的菜肴,是因为陛下的厨艺更好么?是殿下求着陛下给你做饭的?”
萧念暄小脸一红,霎时失了豪言壮语,中气不足地说:“嗯。御厨做的,没有阿耶做的好吃,我吃一天就会腻了,阿耶做的我吃不腻。”
他以为阿初会笑话他,可阿初只是眉眼弯如钩月,笑容和煦暖融。
“陛下甚是宠爱殿下。”
“嗯嗯,我从小就和阿耶在一起了,我是阿耶最重要的人。”
绪芳初微微怔忡。
“最重要的人?殿下为何如此肯定。”
“是阿耶自己说的。”
这种话,若是大人不说,孩子如何能懂得。
绪芳初不疑有他,目光往聚风的凉亭内的玄影轻瞥,顺了小太子的话便自然而然地问下去了。
“那他,是何时说的?”
这个问题,萧念暄思索了一番,记忆对于三岁稚童而言是难以回忆的,但那幅画面却早已深植于他脑海之中,不可能忘却。
“是在阿耶快要死的时候说的。”
那天,军帐寂静。
只闻主公托孤时沙哑得近乎断绝的声息,以及周遭缕缕隐藏极深的强行忍泣的抽噎。
萧念萱在武伯伯的怀中,因为感觉到了什么惶恐地哭泣,不停地抓阿耶的手指,生怕那根握着他手腕的指就那样掉了下去。
绪芳初蓦然呼吸停滞,她彷徨自失地攥紧了手指。
她明白天子是如何深爱这个孩子,也近乎能够体会,在自己也落入绝境,在即将陷孩儿于无父无母的境地里,那一刻,他心底会对为了荣华富贵弃子而去的女人产生怎样的怨愤。
如若那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今时今日,何以有天子,眼前,又何以有如此玉雪娇憨的奶团。
绪芳初的视线再一次停在了远处渊渟岳峙的身影上,目光复杂溟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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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萧strong真是和儿子相依为命的
第32章
凉亭内, 绪廷光满面愧色,羞耻于启口。
女儿当着列位同僚的面, 干出如此丢脸的行径,绪廷光脸色无光,他掖着双手藏于袖底,僵直了身板不动。
清寂的梧园内,萧瑟黄叶自枝头揭落,无声无息,埋入草色荒疏的庭下园圃。
枯站了一会儿, 绪廷光已经有汗滚下来了。
萧洛陵独坐饮茶,看着几人谁先捱不住。
卞舟想, 这件事因他而起,他不能潜身缩首, 先一步认罪说道:“陛下, 臣一时糊涂, 对绪四娘心生贪恋,铸下错误,今夜又饮酒误事,当众诘问绪四娘, 令绪相与四娘深感困扰, 万般罪过, 在臣一人身上。”
他抱拳躬身, 执军礼屈膝半跪,身板笔挺,磊磊如松。
那口吻,真不像是认罪伏法了般胆怯,倒有股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气。
也不知他这是在豪爽什么, 萧洛陵举盏缓缓摇首,未置可否。
绪瑶琚从卞舟的话里听出了他的心意,他会对阿耶与四妹妹负疚,却唯独不提的人,是她。
她今日真是选了一个好时机,当机立断,趁此了结罢!多纠缠无益。
绪瑶琚亦跪身稽首:“一切罪因,止于臣女。陛下曾言,追情逐爱并非过错,卞将军心系四妹妹,用心赤忱,虽私托锦书不以规矩,但也情有可原,是臣女妄动痴心截了此信,蒙蔽卞将军,才致使他今夜郁闷之下酒醉,惊扰了陛下的中秋宴。”
他们都跪了,绪廷光想自己虽然是长辈,但天子面前无长幼,便急忙也行礼,待要请罪,却发现自己实则无罪呀!
疑惑之余,只好稍事修辞,道了一句自家“教女无方”,“累得陛下受惊了。”
萧洛陵的目光落在绪瑶琚身上,“朕的确说过,追情逐爱并非是罪过,却未曾说过,谁都可以对朕初年设下的太医署暗度陈仓,勾.引署内女弟子,若尽皆如此,朕设立女学初衷何在?你说卞舟无罪?”
天子语气平常,实在教人揣摩不透喜怒好恶。
“卞舟引诱之人,是你的亲妹妹,你只因仰慕于他,就连绪四也可以不顾了,如此着急欲替他脱罪?若他并非是存心诱惑斋内女弟子,那便是绪四与他两情相悦了,是这样么?”
绪瑶琚连忙摇头,“不!不,四妹妹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她除了潜心修学,对男欢女爱并没有任何想法。四妹妹她并不知道此事,信件是我私藏的,与四妹妹无关。”
萧洛陵本以为,面对生死诱惑,总有人会禁不得将手足同窗出卖,薛艳儿为了活,无凭无据指认绪芳初,萧洛陵以为绪瑶琚亦会如此,同父异母的姐妹,本就不同同胞姐妹亲密,何况绪四自小养在云州。
绪瑶琚对妹妹的维护,反倒令他多了几分赞许。
“你们说的那封信,何在?”
这也是卞舟想知道的,既然信不曾送给四娘,那么现在又在哪里?他侧身凝视绪瑶琚。
信一定还在她的手里。
绪瑶琚面红耳赤,声音发抖:“信,臣女已私拆,阅后即焚。”
在四妹妹发现那封信的晚上,她思忖良久,最终还是将它扔进了灯罩,火舌顷刻将信舔舐为灰烬。
听说信早已毁,卞舟反倒内心安宁了不少。折磨他多日的羞耻、懊悔与煎熬,亦都随着火焰吞噬信纸上的字迹不复存在。
“如此说来,并非卞舟有罪,令妹也只是混沌不知,绪三娘子打算将此桩罪责一力承担?”
绪瑶琚不等绪廷光求情,便躬腰稽首,“请陛下降罪臣女,将臣女逐出太医署。”
*
绪芳初发觉看得着、听不着,比完全不知梧园的情况更糟糕。
当她发现绪瑶琚等人下饺子似的往地上跪的时候,她就迫切想要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竟病急乱投医地问起了怀里的幼子:“太子殿下,还有更近的地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