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洛陵没有言语,指节微僵。
萧念暄见坐在身旁的阿耶缄默不语眉峰轻耸,愈发确定了,“我见过。”
他见过这幅画。
很久很久之前,阿耶用这幅画,派了好多人去找娘亲,到处找。阿耶骗他说没去找娘亲,事实是阿耶一直在找,从来没停过!
可他不明白。
“可是娘亲,怎么长得阿初的样?阿耶,娘亲和阿初一样!”
他瞪大了葡萄眼,为自己惊人的发现怔住了。
萧洛陵攒了眉峰,将画一点点收卷好,重新系绳。
儿子小,他这个年纪,很好蒙骗。
可萧洛陵的鼓膜却是忽然间,宛如要被崽子嚷裂:“阿初是我娘亲吗!”
他爬过来,近乎要揪住他老子的耳朵,把整个太极殿给震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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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所以大家知道了吧,萧狗真正怕的不是儿子不要自己选择亲娘,而是老婆带着儿子一起离开他。装哥终于无法嘴硬[狗头叼玫瑰]
第40章
萧洛陵偏过视线, 崽子已经气势赳赳地爬到了他怀里,站在他的腿上, 两只小手紧紧扒拉着他的外袍,将他适才胡乱披上的寝衣从肩膀拽下,露出一截被绪芳初按得紫红未退的臂肉。
他起初不肯答,谁知崽子突然上起手来,摇晃起了他的身体。
晃一下,萧念暄脸上的表情便急一分,阿耶要是再不说话, 他能怄死似的,小脸急得通红通红的, 捏一下,滚烫。
“阿耶!你不说实话我不理你了!”
萧洛陵实也没想到竟如此严重, 看他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的模样, 他心底轻叹, “嗯。”
气息舒缓地释出,他低头将崽子揽抱入怀,对着惊愕地哭了出来的崽子抚了抚脑门上的雏毛,叹道:“阿初是你娘亲。”
如此说, 这崽子定是高兴得蹦起来了, 可他的耳朵却倏然听见一道响遏行云的啼哭声, 哭得他霎时心慌意乱怔立当场。
先还有几分隐忍, 哭了一声之后,小太子就似是放开了水闸,那声息,那泪水,都源源不绝、浩浩不止地涌了出来, 险些哭得萧洛陵两耳蝉鸣。
本以为萧念暄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今晚夜里也睡不着觉,谁知竟会是这样一副光景,可怜得令人于心不忍,连殿外值夜的内监都来问讯,萧洛陵叫退了宫人,道不必伺候,便将卷好的画插回瓶中,抱了啼哭不止的萧念暄回到燕寝的龙床。
将崽子放在榻上,对方仍嚎啕不止,萧洛陵愠怒之极也爱怜之极,无奈地拎了帕子等着,等那崽子的哭声终于小了些,他把握住战机,提起帕子囫囵一把盖住了对方皱巴巴的小脸,将对方脸蛋上晶莹剔透的水丝一股脑尽抓手中。
“好了,你继续哭吧。”
揩完了儿子的鼻涕,萧洛陵扔了帕子,淡淡地道。
萧念暄这会儿已经不想哭了,浓睫上还沾了一点儿水珠,他叉腰仰起小脸,“阿耶骗我。阿耶骗我好久好久。”
萧洛陵乜斜视线轻嘲了声,“这么生气。没良心的,有了娘忘了爹。也罢,把你送给你娘,你们过吧。”
萧念暄重重摇头:“不要。”
这倒令萧洛陵微微奇了,“为何不要。”
萧念暄虽然小,但不傻,他清楚自己要什么,于是他盘腿坐了起来,人小鬼大地缩了缩鼻子,冲阿耶道:“我要和娘亲在一起,也要和阿耶在一起,也要娘亲和阿耶在一起。”
萧洛陵怔了一瞬,心底毕竟是有些感动的,总算不曾白养了这半途而来的崽,他莞尔一笑,屈膝上榻,将只有豆丁大小的奶娃一臂托了起来,“你与阿耶达成一个君子协定,如果你想同时拥有爹娘,须听阿耶的。”
小奶娃娃混沌着问:“阿耶,‘君子协定’是什么意思?”
对方和婉慈爱地抚了抚他的头,“你答应我,不要叫阿初‘娘亲’,不要认她。”
小奶娃娃这回听懂了,他不干了,怒而叉腰:“为什么?”
萧洛陵的双眸深邃而认真,平等地对年仅三岁的儿子凝视:“你说了,娘亲会逃跑,你便不会有娘亲了。”
是这样么。奶娃娃将信将疑。
大人还在不停地为之灌输大人世界里的歪理邪说:“真的。你会吓跑她。念暄,阿耶可曾骗过你?”
萧念暄的内心开始极度挣扎。
“阿耶无妻,你也无母,都甚是可怜,既然如此,便应抱薪取暖,守望相助,我为你寻母,你亦为我求妻,阿耶又岂会害你?”
萧念暄的信念开始极度动摇。
阿耶循循善诱的紧箍咒仍在不停回响。
“让我们一同保守这个小秘密,莫让娘亲发现,好么?”
萧念暄终究道行浅,听信了他阿耶的谗言。
只是他仍有几分不甘心:“可是阿耶,我要保守秘密到什么时候呢,我一直都不认娘亲了吗?”
萧洛陵思忖片息,想到那夜太极殿上的谈话,他重新低眸抚过孩子脑门上的胎毛:“很快。阿耶向你保证。”
无名无分的不行。
他早已决定,非她不可,只要被他盯上的,终是在劫难逃的。
有过一次空手而归的教训,这一次,他只会谨慎以待,绝不允她任何逃走的机会。
长安的这场雨,滂滂沱沱地下了两日,到处都是潮湿闷热的水汽,逼得人寸步难行。
绪芳初想学习医理,但太医署内所辖四科,各有偏重,在针科所学偏重于针灸,在按摩科所学更侧重于推拿。但要真正掌握医理,弄明十三针的技法,令其真正传世,不再仅为经验之谈,她不可能完全不涉猎医科的知识。
每天等绪瑶琚下了学,她便让三姐姐将白日做的笔记借自己一点儿,她好及时抄录,有不解之处,也能向三姐姐请教。三姐姐不愧为医科得意弟子,对医理习得甚为通透,讲解得有时比几位老师还要精细,绪芳初获益匪浅,进步神速。
这日黄昏,绪芳初收拾药箱,打算去太极殿,忽见支摘窗前鬼鬼祟祟地探进了一只奶爪子,她惊了惊,打起窗前的垂花竹帘,不想正瞥见一张喜盈盈的笑脸。
绪芳初惊讶:“殿下?”
对方的脸蛋肉嘟嘟的,像是又被他那个过于溺爱幼子的阿耶喂得圆润了点儿,他趴在窗口,两只小腿儿不停地晃啊晃,问她:“阿初你在干什么?”
绪芳初无奈吐气:“收拾医箱,准备去太极殿,找你阿耶,按摩。”
知道阿初是娘亲以后,小崽子愈发没了顾忌,大笑着说:“阿耶的肩膀早好啦!”
绪芳初一怔,她惊愕地反问窗前的小人儿:“好了?”
晚晴站在太子殿下身后,拼命地传递眼色,一直咳嗽,可太子殿下半分也没会意,她真个是没招了。
昨夜里,太子殿下忽然神神秘秘地向她招手:“晚晴,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晚晴不知怎的就真的听话地凑了过去,小太子殿下趴在她的耳朵边上,兴高采烈地对她说:“我告诉你哦,阿初是我娘亲。”
晚晴当下第一反应便是震惊,第二反应则是惊恐,她是不是,不留神知晓了什么皇室秘辛?
所以当她被提进太极殿时,晚晴连自己的一百零八种炮制办法都想到底了,上首,陛下不含喜怒的沉嗓,犹如审判般落下:“太子向你传达之事,不得外泄。不仅如此,替朕看好太子,此言不能落入第四个人耳中。”
天子这是知晓,晚晴作为太子殿下的贴身女官,照拂殿下的衣食起居,与殿下寸步不离,三岁小殿下的心思到底不可能瞒得过她,所以陛下信任,令她在殿下身边,让太子对此事守口如瓶。
诚然这是个以纸包火的艰巨任务,因为太子殿下简直恨不得逮着谁都要说道说道,晚晴见着生人便魂不附体,多次眼疾手快地及时阻拦,这才没有让这话传入第四个人的耳朵里,于是她就看见,他们可怜兮兮的小殿下,在御园对着一朵花说话,对着一棵草说话。
说得小心翼翼的,但盛满了快要溢出的喜悦。
“喂,阿初是我娘亲,我真开心啊!”
绪芳初瞧见神色仓惶的殿前女官,不由关切:“你的嗓子可是不适,我这里有甘草水,替你泡一盏茶来润喉?”
晚晴连忙道不用,悄悄在太子殿下的尊臀上戳了一指头,示意殿下适可而止,莫忘了陛下交代。
可萧念暄呢,一见了娘亲,目光就一直黏在娘亲脸颊上。
娘亲长得真好看,暄儿怎么看都看不够。他想。
绪芳初忍了情绪,连蹙眉都不曾,低声询问:“陛下的臂疾真的好了?”
“阿耶本来就没病呀。”崽子大大方方地道。
绪芳初又是惊怔。
“阿耶的胳膊会疼,”他点点头,不顾晚晴难看得宛如死灰的面色,合盘将阿耶发卖,“但不是经常会疼,疼一天就会好。”
他之所以知道,当然是因为他见过,阿耶旧疾复发的时候,虽然很厉害,但还不至于严重到需要阿初每隔几天就要给他治病的程度。
不过小太子脱口而出之后,他忽然意识到了很大的问题——他这样说,阿初不去见阿耶了怎么办?阿耶见不到阿初,肯定是要生气的!
却见阿初似笑非笑地折腰,与窗棂间的他面面相觑,对视数息后,阿初,不,是娘亲,娘亲美丽温柔的脸蛋让他迷醉得险些跌下窗子,他看得眼睛都不敢眨,呼吸也鼓噪了起来,好想跳起来钻进娘亲的怀里,辛酸地大喊一声,说一声“暄儿好想你”。
那时间他的心跳都快到了嗓子眼儿了,娘亲愈来愈近,他好期待让娘亲抱抱亲亲,可是娘亲却没那么做,她只是温柔地对他道:“多谢殿下告知。不然臣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呢。”
萧念暄眼眶一热,差点儿漏了馅儿。
他敢说,他的娘亲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娘亲。
娘亲说完那句话,脸上柔软温和的笑意转了凉,好似有一丝恼恨,这让他心里又紧张起来,但娘亲在看向他后,声音又放轻了许多:“时辰不早,臣去了。”
她背了沉甸甸的箱笼,心头梗了郁郁的火气,前往太极殿,虽说不能以下犯上,但她忍不住想要质问。
既然早已痊愈,这般几次三番愚弄于她,莫非是以作弄她为乐么?
绪芳初持有玉牌,于角门、箕门畅行无碍,到了太极宫,远远地礼用便来相迎,递上一把伞来,见她不接,殷勤内疚地哈腰道:“医官,细雨未停,仔细莫凉了身子。”
绪芳初不接。
往常会引路的大监,这时竟一反常态,没有化身青鸟将她一路送入太极殿,而是另有建议:“医官冒雨前来,这身上衣衫都湿透了,不妨随老奴到偏殿更衣,喝上一盏姜茶,驱了寒意。”
绪芳初终于顿步,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御前总管,老内官的态度虽然毕恭毕敬,但明显与前日不同,她没领会得要义,垂目扣紧了医箱:“不用了,我替陛下按完了就走,绝不耽搁。”
她驱步近前,到了太极殿外,这殿门竟然是半阖的。
若是往昔,只怕这几位眼熟的宫监早已伸手叩门,眼下却未有动作。
正当绪芳初不解之际,殿内忽传来一道娇如莺语的绵绵嗓音。
“请让妾身服饰您更衣沐浴……”
美人就是美人,她的容貌,她的声音,让人见之不忘,闻之绕梁。
绪芳初一瞬便听出,平夕朝与萧洛陵在殿内。
霎时,她手足俱僵地待在殿外,一路冒雨而来袭染的凉意,终于有了些真切的感觉。只有脸颊一如火烧,回眸看向赶来的大监,生出局促欲离的心思。
礼用极是无奈,也不知如何安慰,平氏娘子进去已经许久了,迟迟未出,陛下竟也破天荒地没有赶人,相比上次陛下吹熄了灯火与绪医官的那一盏茶时间,这都已经过去数盏茶的功夫了。
他压低了鸭嗓,看着敦悫的老脸上露出一抹愧笑,“老奴适才提醒了医官的,这个时辰,怕是不合适进去的。陛下与平娘子,有好一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