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亦笑盈盈接话道:“日后,庄先生与梅县主夫妻和美,也能为大皇子做个表率。”
这话一出,一旁万喜不由得头皮一紧。
皇后这话是在拐着弯儿地点皇上给大皇子选一门亲的事,这事儿皇上那里是个什么态度,万喜再清楚不过。
眼见着萧承泽转手端茶间脸色微微一沉,万喜忙插话道:“陛下,娘娘,赐给庄府的那些东西,奴婢刚已着人送去了。”
“谢陛下与娘娘恩赏。”庄和初顺着话道。
这一来二去的劝阻再明白不过,皇后眉眼一弯,不着痕迹地转了话头,“万公公不提,本宫险些忘了。”
皇后说着摆手召千钟上前,从自己手腕上摘下个翡翠镯子,捉过千钟一只手给她套了上去。
“你上次来时,本宫就想着,这翠色清润娇嫩,还是你这样的年纪戴着最好看。上回仓促,一时忘了,看看,果真合适。”
翡翠镯子沉甸甸的,翠色欲滴,光这么瞧着就是极金贵的物件儿,何况还是从这世间顶顶金贵的人手腕上取下来的。
这几人话里的机锋千钟没大转明白,但也明白一点,这东西她必须得收。
千钟忙道:“皇后娘娘您金玉满堂,福寿天齐,我有您着宝物罩着,这后半辈子一定好福好运,顺风顺水!”
萧承泽叫她这一串儿吉祥话逗笑出来,沉霾尽扫,看得万喜松了口气。
“今夜宫宴给你们备了席位,留不留,随你们。”萧承泽说着,朝庄和初身上打量了一眼,“你这一伤,又清减不少。昨天婚仪也折腾得不轻吧?要是伤情不大好,不留也无妨,只是家宴而已。”
“谢陛下挂怀,臣无大碍了。”庄和初道,“正好,借此良机,县主也能与众宗亲勋贵们见见,日后来往,更方便些。”
到了席上,千钟才明白,庄和初这句也并不全是句场面话。
这场宫宴就像萧承泽所说,打着家宴名号,是以除了宗室贵女,各宗亲勋贵中妻子有受封的也都同来了。
从前在大街上,还真难见着这些鲜少抛头露面的贵女命妇。
这些人也是头一次见千钟,目光在她身上经过,多是好奇地看两眼,便淡淡挪走了。
一个三天两病的无权闲官,娶了个先帝朝虚封县主名号的民女,对朝局毫无影响,更牵不动哪方利益,即便庄府近日比往常多了些动静,但在常年云谲波诡的皇城里,这点儿动静最多只是茶余饭后的一点嚼头。
这般场合可不是什么茶余饭后,人人谨慎自己都来不及,谁顾得上这些?
庄和初官在三品,在这席间并不算高,但有大皇子师的身份抬着,两下里一均,便是在中间略靠后些的席位上。
千钟与庄和初同席而坐,小心翼翼地瞄过一众人,将这些陌生的尊贵面孔仔细一一记在心里,而后就将全部注意都投向了南绥与西凉外使那一处。
两国使团队伍进皇城时一派浩浩荡荡,但今晚来宫里喝酒的,两国都只有一正使两副使。
千钟从前在皇城街面上也见过些这两国的商客。
南绥人身量小,肤白,眉目清秀,男生女相也不稀奇,西凉人高大壮硕,坐在那儿都像一座山似的。
正和这两国来使一样。
如庄和初所言,宫宴礼数实在繁琐得吓人,一道道祝酒之后,终于能动筷子的时候,菜全都凉透了。
好在她中午吃得不少,又念着庄和初来前交托她的事,一颗心悬得紧,全无食欲。
酒过三巡,歌舞又一曲罢,舞姬款款退下,众乐师正准备奏下一首曲子的空当里,庄和初忽起身离席,行至中央,向上行礼。
“陛下。”温和恭顺的一声,四座皆静,目光都朝他聚来。
庄和初不疾不徐道:“臣庄和初光膺圣眷,忝列翰林,然德薄才疏,未尽人臣之道,报陛下赏遇之恩。今良辰胜景,忠勋满座,臣乞请献琴一曲,伏愿陛下万代千秋,四海承平,远至迩安,国祚永延。”
这一番话说得文绉绉的,一句里有大半句不知什么意思,千钟还是从那些能捕捉的字眼里猜出个大概。
他这是要去弹琴了。
没等座上天子开口,裕王已冷然哂笑,“庄和初,你喝多了吧?大小是个三品官,公服在身,做这些乐妓的事成何体统?你常日散漫便罢了,别在外使面前丢人现眼。”
未等庄和初开口,坐席离裕王不远的萧廷俊已霍然起身。
“是裕王叔喝多了吧。”萧廷俊扬声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乐怎么就丢人了?”
“大殿下言之有理啊。”萧明宣微一眯眼,“礼乐射御书数,不如,先请大殿下表演个算数吧。”
萧明宣话音甫落,萧廷俊还没来得及恼火,西凉正使那双深邃的虎目已霍然一亮,惊喜道:“表演算数?这个好,这个没见过,听着比弹琴有意思!”
“……”
一旁眉清目秀的南绥正使忍到眼球要抽筋了才好歹忍住一个白眼。
庄和初颔首恭立,还是心平气和,四平八稳道:“陛下容禀,臣所献为道家祈福之曲,乃祝祷之音。”
“无妨,”萧承泽一扬手,“早已说过,今夜家宴而已。况君子之座,必左琴右书,音律一事,也不算离了翰林院的本职。都说道家音律于养身大有裨益,庄卿年前才负伤,这就能出来行走,可见传言或有三分真,且抚一曲听听吧。”
不待再有人出言,庄和初应声便道:“臣遵旨。”
第94章
宴上乐师中有一人用琴,庄和初也不在器具上挑剔,宫人便就近将那张琴自旁侧乐师席位间挪至殿中,摆在那尊位上的人垂眼可及之处。
挪琴时,众席位间还有些窃窃之声,待庄和初行至琴前一坐,殿宇中洋洋近百人立时屏声敛息了。
倒不是这些宗亲勋贵有多敬重这个凭文墨混饭吃的。
只是庄和初入朝这么多年,参加宫宴的次数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更从没主动出过这样的风头。
一个庄和初没什么大不了,可他身上还牵系着一个大皇子。
昨日庄府婚宴,就是大皇子出面代庄和初与前去赴宴的一众臣僚喝酒。
即便有一道师生关系在,此举也有乱了尊卑之嫌,这般安排是谁的意思,昨日去过的人早已咂摸出味儿来了。
今日又来这么一出。
一向也不怎么把大皇子放在眼中的裕王,近来也频频出手,庄和初那险些丧命的一伤虽宣称是裕王府侍卫失手所为,可也是越琢磨越透着蹊跷。
怎么看,眼下都像是一场暴风骤雨前最后的宁寂。
人人噤若寒蝉,皆是在心中暗暗盘算着自己这条船的生路。
殿宇轩阔,千钟留在那张略靠后些的坐席上,已看不清庄和初的面容,只能看见宫人将琴安顿罢,那道身着绛红官袍的身影缓步上前,安然落座。
那一双手在满殿目光凝聚之处不疾不徐地弹拨几下,又垂手去动了动琴下的什么东西,复又轻拨几声。
随意得不成曲调。
千钟正纳闷这是在干什么,忽在余响散尽后的宁寂之中听得铮然一声,响彻殿宇。
这声一响如冰河初开,顿遇断崖,垂瀑而下,闻者皆不禁精神一震。
万喜听着听着才明白,庄和初为何会说这是道家琴曲。
大过年的,又有外使在席,宫中乐师所奏皆是雍容气象,或锦绣繁华,或金戈铁马,总之都是尘俗里最极致盛大的热闹。
庄和初这曲子则不同。
明明眼睁睁瞧着是殿中人十指抚弦发出的声响,可偏就觉得是发于九天无人之境,在云霄与渊谷之间翩然穿行,尽沾天精地华之后才流淌入耳。
时而滔滔,时而涓涓。
不似宫乐丰盛,却也不至扫兴冷场。
就好像盛宴上一阵大快朵颐之后的一片清甜鲜果,一杯甘洌香茶,直让人觉得唇齿与神思一并重归清爽,怡然舒畅。
万喜伴在御驾旁边,站得高,满殿各席位上每个人的神情尽收眼底,眼见着这些宗亲勋贵眉宇间的谨慎盘算在琴曲中渐渐松展,不由得暗自慨叹。
这些终日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斗得你死我活的朝中柱石,难得有这么一瞬像个人样儿了。
兴许,这就是那君子六艺里为何会多这一样看似没用的东西。
人要提着一口气寻生路、奔前程,可这一口气要是提得太久,轻则脱力,重则气绝。
就得有这么一个供人喘气儿的地处,让人把得志与不得志的一切都暂时卸下来喘一喘,重提一口气,再将一切背回身上,继续向未知的前路摸爬。
千钟听不出万喜这么多感慨,万喜也瞧不出千钟在紧张些什么。
自琴音一响,千钟一双眼睛就没再往庄和初身上落。
光是这么听着,她也听不出谱字是什么,那《千秋英雄谱》记得再熟,也是徒劳,只能紧盯着那两方可能听出这弦外之音的人看。
裕王好像压根没让这琴音往自己耳朵里去,只慢慢喝着酒,不时唤过守在他身边的谢宗云,伺候这伺候那。
与方才乐师舞姬表演时没什么两样。
南绥席位上三名外使的眼睛倒是都紧盯在那双抚琴的手上,但一时也难分得清楚,谁是单单被琴音吸引,谁是正在琢磨庄和初藏在曲子里的话。
直到一曲罢,弦音寂灭,庄和初起身行礼,各席间才再起嗡然低语之声。
那尊位上的人也似将将恍然回神,刚要说句什么,仍恭立在殿中琴旁的人忽呛咳出声,长袖掩口,一时难止。
萧承泽忙一示意,便有近旁宫人上前搀扶。
才一挽住那摇摇欲坠的人,宫人就吓一跳,那片掩在他唇边的官袍袖口上已赫然一团血迹。
“庄大人咯血了!”
一片微惊声中忽扬起一道沉沉的冷笑。
裕王捏着刚被谢宗云斟满的酒盏,微微摇荡,冷然下看,叹道:“看来庄大人是德行有亏,奏祝祷之音,惹神明不悦,反噬己身了。”
几乎靠宫人扶持才站住身的人还在断断续续咳着,一时说不出话。
万喜暗暗捏了把汗。
这罪名虽荒唐,可偏巧今日初四,宫宴正是为迎神之仪而设的,席间亦不乏裕王拥趸,真要借题发挥,在这儿计较起来,说大不大,说小也不是个小事。
外使面前,总得有个说法。
萧廷俊脸色一沉,刚要起身替庄和初争辩,屁股还没抬起来,忽听座上皇后徐徐开口。
“本宫不擅音律,听不出这琴曲与寻常有何不同。倒是庄先生先前被裕王府误伤,还未痊愈,怕是夜里寒气深重,又饮了些酒,惹动伤处了。”
皇后向着裕王含笑说罢,转向一旁请奏。
“陛下,抚琴劳神,且让庄先生退席歇歇吧。”
一朝皇后开口说了不懂,且将庄和初咯血之根源推到裕王府头上,席间纵有裕王拥趸,一时也要掂量这腔要如何开才不至于惹祸上身。
叫那纤尘不染的琴音一涤荡,这些常日里信手拈来的脏心眼儿竟有些转不利索了。
这厢还没斟酌好,萧承泽已道:“皇后虽不懂琴,却有尊师重道之心,德被四方,母仪天下,堪为贤良慈惠之表率,朕岂有不成全之理?”
这一句话直把皇后捧到了天上,席间准备开腔的人也彻底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