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就跟物件一样,总得有个来处。
千钟压低着声,“孟掌柜卖的那些消息,就是从谢司公手里进的货吧?”
庄和初被她这说法逗出一道笑意,又点点头。
“难怪呢,您说您已经在巡街官差里安了您的人,还一直找不到做这营生的人是藏在哪,最后还是因为我把孟掌柜给吓着了,您才逮着他。”
千钟恍然道:“原来是有谢司公护着他。”
庄和初垂眸看着她捧在手中的碗。
他那时与孟大财说,天地间自有因缘果报,也未曾想到,这因果里还有她与谢恂的一道。
“像孟记包子铺这样的地方,像孟掌柜这样的人,还有很多,都是如他这般为谢司公张罗生意的。”庄和初徐徐道,“他另一桩生意,也是你发现的。”
近日能算得上她的发现的,也没有多少,千钟只略一寻索就寻到了点上。
“您是说,裕王府里的那些橘子?”见庄和初又一点头,千钟错愕,“谢司公是跟裕王一伙的?”
这一句上,庄和初倒是摇头了,“他是个生意人,只与钱是一伙的。”
千钟半懂半不懂,心里有一大捧不解,快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说到底,这些都是朝廷机要,不懂或许才是好事。
庄和初却好像打定主意要让她明白个彻底。
“有些人心怀鬼胎,蓄意为恶,又知道皇城探事司的存在,有所忌惮,便想蒙住朝廷的这副耳目。就像裕王这一桩,他只要找到门路,给足了价码,谢司公就有法子让各监收罗到的一切相关消息永远不见天日。”
“再就是……”庄和初唇角略略一提,提起一道沉甸甸的苦意,“第九监的生意,我为他做成的生意。”
这苦意里仿佛有一只手,千钟还没明白这话,心头已被这手狠揪了一下。
“一至八监若称为耳目,我所掌着的第九监便是兵刃。兵刃所指,原该是耳目所见的奸邪,可耳目被蒙蔽,兵刃无知无觉……”
庄和初缓缓将手摊开,掌心曝于千钟澄明的目光之下,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剧烈地灼烧着。
痛,却痛得让他心安。
“无知无觉中,这双手,便早已不干净了。”
第101章
千钟的目光在这双净白的掌心中怔然停驻着。
掌中条条纹络深浅交错,如道道水渠,将一些早已流逝的光景自遥远的源头处汩汩送来眼前。
难怪,那晚从裕王府回来,庄和初乍一发觉那些橘子里的蹊跷,就好像天骤然塌下一块,正正在砸他身上。
那时便觉着,必定不单是为着差事上的纰漏,但想破天去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缘由。
如今再仔细想想,其实,也不全是无迹可寻。
那晚,这人自崩裂的天地间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只轻描淡写几句,好像天大的麻烦都在瞬息间一挥而散。
可待她为着那支梅花去寻他时,他又好像换了个人。
一个身负重伤还能在眨眼之间夺人性命的高手,竟连只药碗都端不稳。
她只是作势吓唬他一声,那一贯仿佛开了天眼似的人便好像着了道,温声软语地央着她说,可否垂怜开恩,再容他申辩一回。
也是在那会儿,他说,时时对着他,会像坐牢一样。
还说,别人不要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那会儿只当他是病着,精神不济,心生自厌。
而今这些话穿过迢迢几日光阴,再次涌入耳中,才真真切切地听出来,那分明是他在重创的痛楚中煎熬到了极处,不自知发出的一丝半缕的痛吟。
也就只有这么一丝半缕。
今时今日,眼前的人说起这些,语声清淡,神色平和,好似已将浑身的裂隙修补严整,再不会于不经意间漏出什么了。
可这就好像打碎以后又拼粘起来的瓷碗,不管粘得多仔细,那些粘合处总还是最不禁磕碰、最容易坏掉的。
这双摊开来的手,该就是裂隙最深、让他最痛之处了。
千钟转手搁下那半只已再无可能复原如初的瓷碗,将眼前这双受尽了委屈的手轻轻拢住,捧了起来。
一直捧到心口。
忽一低头,在上面轻啄了一下。
庄和初心头一震。
这双大了她好大一圈的手在那瘦小的掌中蓦一轻颤,却没有挣缩回去,只是手指微微一蜷,好似想要攥住些什么,落了空,重又展开来。
一动不动地等着,盼着,祈求着。
这是种什么滋味,千钟自小靠讨饭过活,最是明白。
心头一酸,千钟也不抬眼,手上紧了紧,将这双空落落的手拢牢了些,再次埋头其间。
缓缓,深深,认真地亲了一下。
亲过也没放开,仍在手中拢着,对那定定望着她的人弯起眼睛一笑,“大人的手不干净,是叫我玷污的,您只管罚我吧。”
如此距离,只要一抬手,便能将人拥进怀里,紧紧抱住。
庄和初到底还是将手留在她掌心间。
有句话,只凭她落在他掌中的两记亲吻,已算是回答得再明白不过,可庄和初还是想问个清楚,“你相信,我不会与谢司公一路?”
“信呀。”千钟眨着笑眼,答得毫不迟疑。
“这门生意,不只是赚钱那么简单。这还是一道无形的权柄,在这些买卖之间,可以左右朝堂局势,甚至帝位更迭,社稷存亡。这样说,你可明白吗?”
这里头的道理不算艰深,千钟点点头。
庄和初一瞬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如此之近,任何一丝犹疑之色都无所遁形,可话已说到这份上,还是捕捉不到毫分。
“你还相信,我会不为所动吗?”庄和初只好再问。
“我不信您。”千钟还是毫无犹疑,“我是信我自个儿,我信我看得准,您就是好人。”
“这一听就是作孽的营生,谢司公那么深的道行,肯定不会信您随随便便就转了心性。”
千钟思量着这宗生意,也思量着眼前这任由她捉着一双手的人。
“我猜着,您是为着取信谢司公,才对他说,您不要钱,只想换大皇子的消息吧?您得让他觉得,您是为着个心里能过得去的缘由,不得不破了这个戒,他才能真信了您。您答应跟他合伙,八成是要想法子让他得报应。”
虽是猜度的话,千钟却说得句句笃定。
也不似要印证自己心中所想,更像是只为着让他相信,她认定他不会与谢恂一路这件事,绝不是因为什么打不过他、跑不过他、骗不过他才不得已说来敷衍他的话。
说罢,那双牢牢捉着他手又紧紧握了一下。
力道也没有多大,可足以让人觉得,便是一个万孽加身、即将坠入无间地狱之人,也能被这股力道拽回人世间最光明温暖之处。
“您可千万别泄气,这事儿到最后,一定是冤有头债有主,无论皇帝老爷还是各路菩萨,都会给您个公道。”
千钟终于见着那副好看的眉眼柔和地一弯,弯起一道毫不勉强的笑意,被她握在掌中的那双手轻一转,反将她牵住了。
“谢谢你。”庄和初轻轻道。
回淌的记忆不止这些,一些河沙般细微的碎片被眼前这熟悉的温然笑意连缀起来,让千钟豁然又想起一桩。
“大人,您说过,我无意间看到了些很危险的事,如果不慎走漏,会有好些人要丧命,这桩事谢司公也过问了,所以,您才得时时处处看管着我。您说的那很危险的事,就是这些吗?”
“差不多,算是一桩。”庄和初淡淡道,“都是系在谢司公身上的事,日后无论何时何处遇见他,无论他与你说什么,切切不要与他亲近。”
不管差多少,这里头埋着的一个理,“大人,您这不是看管着我。您是在护着我,不让谢司公要我的命吧?”
虽不知她是自什么时候起碍了这谢司公的眼,但顺着往前想想,千钟也能摸索出个大概。
除夕那日,明明说是谢恂来梅宅给他诊脉,没诊出个什么名堂,却是庄和初一个人倒在房中地上,谢恂摔昏在院中。
再往前,庄和初伤重昏睡间一直紧抓着她不放,还不时唤着她。
昏睡一醒来,便是到梅宅去提了和她成亲的事。
种种怎么想怎么不得其解的细碎片段,如今一下连缀完整,豁然开朗,一股热意不禁从心口涌上来,蒸得她喉头间微微一哽。
“您是……为了护着我,要救我,才委屈着自个儿娶了我。”
庄和初温然笑着,在那双蒙了薄薄一重水雾之后分外明亮澄澈的眼睛里看着自己的影子。
他今日发冠上簪的是支青玉簪子。
正是当日她应下与他成亲时,亲手为他簪回发上的那支。
“与你成亲,是我带着聘礼到梅宅求来的。所求皆所愿,我是如愿以偿,何来的委屈?”
庄和初轻轻揉着在他掌心中不安地攥起的那双手,一点点将之舒展开。
“若说委屈,也该是委屈了你。你所发现之种种,皆是莫大的功绩,却未获褒赏,还要为此麻烦缠身,委实不公。”
千钟忙摇头,“我也不委屈。”
庄和初轻笑,“放心,待此事了结,一切都会有个公道。”
一切都会有个公道。
那自然也包括着为非作歹的那个人。
千钟朝方才搁回匣中的那半只碗望了望,眸中光亮一黯,略一迟疑,道:“大人,您能让谢统领听您的话,做好事,也能管教管教谢司公吧?”
“他们不同。”庄和初轻摇摇头,眉目间笑意淡下一重,话音也随之沉了几许,“谢司公择的这条路,一旦踏上去,便是再也回不了头的。何况,适才你也看得清楚,他也没有想要回头的意思。”
菩萨纵有无边法力,也只渡得了有缘之人,这道理千钟也能明白。
“那……”千钟又一犹豫,“能不能去向皇上告发他?让皇上做主,先不让他在皇城探事司里当个官了,早日停了这营生,少些人受害,您少受些苦,他也少背点孽债。”
庄和初还是摇头,“时候未到。谢司公心思缜密,行事周全,每一环上都将自己择得一干二净,反倒是各监在无知无觉中都有参与,摊明了查起来,谁也无法自证清白。”
皇城探事司上下泱泱千余众,全都一杀了之,必有无数冤魂。
可只知道一群人中有零星几只鬼,又不知鬼在何处,便只能都以鬼视之,一个也信不得,一个也不能用。
如此一来,朝廷便如一个目瞽耳聩之人,任宵小宰割。
越是心存忠义之人,越不会轻易陷天子和社稷于这般进退维谷之境地,所以谢恂有恃无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