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位京兆府官差在这寒冬里值守,属实不易,一时道不清原委,冒犯大殿下,必是无心之失。诚望大殿下看在他们为庄府竭心尽力的苦劳,宽谅一二。”
一众京兆府官差还在咂摸这话里隐隐透着古怪的味,萧廷俊已顺坡下驴,刀花一挽,“哗”地收回云升腰间。
“原来如此,倒是我错会裕王叔的一片心意了。”
“大殿下尊师重道,情急有因,想来裕王也不会怪罪。”姜浓这话不急不忙地说完,京兆府官差这一方的丛丛白刃也尽数归鞘了。
姜浓又道:“昨日谢老太医奉旨来过,殿下放心,大人一切尚安,只是这会儿还没起身。不如,且让云升风临在此稍候,晚些方便了,立刻去知会殿下。”
萧廷俊听得明白。
这是与他说,有谢恂奉旨进入庄府的先例在,有一就能有二,照葫芦画瓢去请道旨意,就能省却这些与小鬼纠缠的麻烦。
有云升风临留待在这儿,也不算他向裕王服了软。
“那就劳烦姜姑姑——”萧廷俊心领神会,正要道辞,一辆马车辘辘驶来,恰在庄府门前停住了。
拉车的马匹毛色油亮,劲健有力,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精心喂养的,但看马车的规制,充其量只能算是体面。
这是在高门大户里当差的人出门办事用的。
马车一停,门帘掀起,就见一女子从马车上下来,一举一动皆颔首低眉,端庄又恭敬。
这身影才一出来,姜浓便认得清楚。
是裕王府的苏绾绾。
苏绾绾来庄府,姜浓一点也不意外,倒是萧廷俊,一转头看到这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浑似遽然被雷劈中,通身一震,愕然僵在原地。
姜浓站在阶上,一切尽收眼底,不由得微微一怔。
看萧廷俊这般反应,定是认得苏绾绾。
且不是在什么好事上认识的。
裕王是萧廷俊的长辈不错,可每每逢年过节,萧廷俊对裕王府从来是礼到人不至,平日更不曾登过裕王府的门,怎么会认得这位裕王府的侍女?
何况,苏绾绾前些年一直被金百成藏着,他上哪里见去?
云升和风临倒是对这张面孔没有多大反应,只警惕地打量着。
是因苏绾绾一下马车,不疾不徐,径直便朝萧廷俊走了过来,驻足在他面前规规矩矩行了礼,垂目颔首道。
“适才远远听见大殿下申斥,知是殿下错会王爷了,斗胆向殿下陈情。王爷挂念庄大人之心,亦同殿下,特着奴婢前来看望。”
萧廷俊僵立着,定定盯着来人,唇齿微微翕动,到底一声未出。
苏绾绾分毫不觉奇怪,说罢,自袖中拿出一块镌着裕王府字样的牌子,转对一众京兆府官差道:“我随大殿下一同进去,你们让路就是。”
京兆府官差们应声让开了门口,苏绾绾又转目朝云升和风临看看,歉然微一颔首,“入府人不宜多,怕搅扰了庄大人休养,万望见谅。”
萧廷俊像被这女人吸了魂似的,目光只随她而动,一声不出。
云升风临意识摸不着头脑,到底还是姜浓发了话,着门房的人将他们手上的东西一一接了,一并带着,迎萧廷俊与苏绾绾二人进了府。
姜浓将二人送至二进院花厅,吩咐了奉茶之后,便说去向庄和初通禀。
苏绾绾蛾眉一蹙,唤住了姜浓,“听前日送庄大人回来的侍卫回禀,庄大人所用皆是重药。如此沉重的伤情,就是从前金统领那般虎豹体格,没有十天半月的调养也难起得了身,还是奴婢陪同大殿下去内院探望吧。”
姜浓不着痕迹地觑了萧廷俊一眼。
换是平日,听到有人将庄和初与金百成之流作比,这人绝不会轻易罢休,可这回不知的,好像这话根本没能进了他的耳朵。
“多谢苏姑娘记挂,”姜浓神色如常道,“昨日谢老太医来过,施针用药,有立竿见影之效,大人已好多了。”
苏绾绾又是一皱眉头,“谢老太医不是为着县主来的吗?闻听县主好大的架子,还看不上皇上这道恩典,叫谢老太医白跑了一趟。”
姜浓笑笑,“怎会?县主正是知道谢老太医是在宫中伺候各位贵人的,才不敢轻劳。”
苏绾绾丹唇又启,这回话未出口,那呆立许久的人好似终于回了魂儿,虎目一沉,厉声呵斥。
“一个王府贱婢,哪有你在这盘三问四的份!”
一声叱过,萧廷俊沉了口气,勉强稳住话音,转对姜浓道:“劳请姜姑姑通禀一声,若先生不便起身,可容我去内院探望?”
姜浓应声退出门去,脚步声将将一远,萧廷俊便铁着脸将一应伺候在这花厅里的庄府仆婢全撵了出去。
萧廷俊虽有皇子之尊,但在庄府里只以学生自居,向来不摆架子,庄府仆婢们都没见过他这副面孔,惊诧之下一个个噤若寒蝉,一口大气都不敢出,纷纷应声而退。
眨眼功夫,偌大的厅堂里就只剩二人相对。
萧廷俊一双眼睛死死定在苏绾绾身上,好似紧攥双拳才强忍住些什么,步步逼近,眸中火光熊熊,几乎要将映入眸中的人灼出个窟窿,脸色却如冰雪惨白。
“你……你是什么人?”萧廷俊颤声问。
映入室内的天光被门窗隔为一段一段,恰在他与苏绾绾之间劈下一道齐齐的阴阳线,萧廷俊站在阴影中,眼睁睁看着苏绾绾在光明里缓缓对他一笑。
“回大殿下,奴婢是裕王府侍女,贱名,苏绾绾——”
“不是!你不是什么裕王府侍女……”萧廷俊厉声打断那温婉的话音,一瞬不眨地死盯着被天光映得一清二楚的人,“你究竟是什么人!”
苏绾绾薄施粉黛的眉目一垂,探手入袖,又将那块裕王府的牌子取了出来,双手奉至他眼前。
“大殿下睿鉴,裕王府何等门户,奴婢岂敢冒名顶替?”
“你、你——”熟悉的怯懦话音,与熟悉的含笑眸子,就如一瓢沸油,直浇在萧廷俊满腔烈火上,煎熬得他四肢百骸灼痛难耐,却又一声也呼不出。
萧廷俊牙关一绷,目光一沉,落在她胸口间。
“大殿下您——”好是觉察到这束目光意在何处,苏绾绾畏惧似地后退了半步,抬手掩住襟口。
她这一掩,就见那眸中火光遽然一烈。
萧廷俊抢步上前,将人一把揪过,直按到坐榻上,不顾那尖声挣扎,狠狠撕开她一片衣襟。
裕王府那块颇有分量的牌子“当啷”坠地,也没唤回少年人一丝理智。
“大殿下饶命……大殿下不要!求求大殿下饶过奴婢吧——”
含着哭腔的哀求声在耳,只让那捧怒火燃得更旺,萧廷俊一手扣紧那双挣扎着要捂住胸口的手,一手近乎粗暴地撕扯遮挡其上的所有衣襟。
冬衣层层扯开,只剩最后一层雪白的里衣。
萧廷俊才一拽住那柔滑的衣料,顿觉一股寒风冲涌进来。
“殿下在做什么?”一个温润至极也寒凉至极的话音随之传到。
萧廷俊一个激灵,好似烈火骤息,余烬中升起一片乌黑朦胧的云雾,迷迷糊糊喘息着,恍然回神时,姜浓已上前来,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将那被他按在身下撕扯得衣衫不整的人裹住了。
庄和初的目光这才转落过去,“姜浓,带苏姑娘去用杯热茶。”
没待姜浓应声,那战战发抖的人忽地上前一跪,“庄大人!奴婢万死不敢觊觎大殿下,奴婢冤枉……求庄大人为奴婢做主!”
庄和初不置可否,只朝身旁的人一望。
千钟随他一路过来,刚一进院就听见那让人揪心的告饶呼救声,却不想竟是这般场面……
方才打帘进门前,庄和初已小声与她托付了一句。
“苏姑娘你别害怕。”千钟上前,与姜浓一块儿将人搀起来,正色道,“庄府里的事是我说了算,这是皇后娘娘赏我这翡翠镯子的时候说定的,不信你看。”
千钟说着把衣袖往下拽拽,露出那只一看就不是寻常物的翡翠镯子。
“你刚才怎么受的委屈,我都清清楚楚瞧见了,你只管跟我走,慢慢说,我一定给你做主。”
庄和初浅浅蹙眉,蹙出道恰到好处的担忧,“还望县主秉公持正,问清其中原委再做决断,万勿意气用事。”
千钟应也不应一声,只管唤上姜浓搀了人就走。
门帘再一开合,厅堂中重归寂悄。
庄和初在宁寂中缓缓转回身,看向那还呆立在坐榻前的人。
“我……我,”萧廷俊的脸色比他还要白,白得惨然一片,被顺着鬓角直滚而下的冷汗衬着,狼狈慌乱得一目了然,还在故作若无其事,“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我看她生得实在好看……啊,这些东西。”
萧廷俊僵硬着一双手去摆弄摞放在桌案上的那些礼盒,手上难以自抑的颤抖将盒子磕得嘚嘚直响。
“这些,这些都是给先生带的,先生身体——”
“殿下。”庄和初淡淡打断这些毫无意义的顾左右而言他,开门见山,“她曾在宫中死于殿下之手,是吗?”
第104章
许是一路赶着过来,走得急了些,庄和初话音微微发哑,却是一派平静。
不是一江春水的那种平静。
是飞瀑于山巅跃下,最后坠入的那一汪渊潭,惊天的波澜都能吞没在此,化为深不见底的一潭幽幽静水。
静得让人心惊肉跳。
萧廷俊心惊肉跳着,僵硬地扯扯唇角,“先生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她这活得好好的,我怎么……怎么叫杀过她?”
庄和初双目轻阖,无声喟叹。
“先生身子要紧,切莫动气!我这便去给她赔个不是,她要我如何补偿,我都应她,定不使方才之事传扬出去,先生放心就是。”
萧廷俊忙不迭说着服软的话,抬脚就走。
甫一往门口处动身,就被那阖着眼的人一伸手准准扣住了。
只是在他手臂间不轻不重地一扣,好似只要一扬手,便能轻轻松松脱开这道束缚。
可萧廷俊就是清楚觉出,这是道温和却也没得商量的警告。
警告他不要自作主张,今日除非有这人准许,否则莫说是离开庄府,就是这道门也别想踏出一步。
萧廷俊步子一定,老老实实站住了。
“此事确乎诡谲,非寻常可解。”一手扣住他的人这才淡淡抬眸,缓缓道,“不如,问问神明吧。”
问……问神明?
萧廷俊一怔间,那扣住他的手已了无痕迹地收走,随着那人转去靠墙的一面架子上,取下一只匣子,折返至坐榻前。
不待萧廷俊弄清是不是自己心慌意乱中听错了,庄和初已在桌案上打开了匣盖,从中捉出一只龟甲。
“玄门之中,以龟为灵兽。其背甲隆起似天,腹甲平坦如地,乾坤在此一握之内,是以谓其有通天晓地之能,修道之人可借此问古卜今。”
这般江湖术士行骗似的话经由庄和初之口缓缓念来,竟如尘外仙音。
庄和初如此说着,又拈出三枚铜钱,填入龟甲里,双目微阖,似是在心里默念了些什么,忽而双手捧着那龟甲摇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