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姑娘,告状就得告到前头,还是早去的好。”
从裕王府出来前,裕王已为她定下在几种不同境况下可自行决断。
偏就没有眼前的这一种。
苏绾绾略一沉吟,半推半就道:“大殿下有令,奴婢不敢不从……不过,奴婢是奉裕王之命前来办差,必得先回王府交了差才好。”
“那正好,”萧廷俊毫不迟疑道,“公允起见,我也正要请裕王叔一起进宫做个裁断。我送苏姑娘回府,可好?”
“如此……奴婢遵命。”
*
庄和初点拨过萧廷俊,就去了十七楼。
一份奏章字斟句酌,将差几句收尾的话就要写完了,忽听有人登上楼来。
能这样不打招呼就进到他这十七楼里的人,满打满算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可这脚步声又有些陌生。
没有内家修为,沉重,重得古怪。
庄和初坐在书案后,边平心静气地往后写着,边思量着来者能是何人,还没写完,那古怪的脚步声已断在了门口。
却没人吱声。
庄和初不禁一抬眼,正看见门口探着一个小脑袋。
“您这会儿……得空吗?”见庄和初看过来,千钟也不动身进门,就这么探着个脑袋,气喘吁吁,眼巴巴地望着他。
庄和初看着好笑,恍然明白,该是这人带了什么沉重的物件上来。
“这就好了,进来说吧。”
得了准允,千钟这才磨磨蹭蹭进来,却也不见她手上有什么,只进来几步就停了脚,隔着老远小心翼翼望着他。
“大人,您之前说过,日后无论怎么开罪您,只要给您剥颗栗子,就一笔勾销……这话,还算数吗?”
“算。”庄和初边写着最后那一行字,边点点头。
千钟又一迟疑,问:“那,什么样的栗子都行吧?”
庄和初心思还在笔端,又点点头。
才一点罢,余光就扫见人一转身蹿了出去,怔然一抬眸,正见她自门外扛了好大个麻布口袋进来。
袋子鼓囊囊的,直扛到他书案前,“咚”一下顿到地上。
里面哗地响了一声。
好像无数细小又坚硬的东西相互撞击了一下,袋子被撑起的外缘上那一个个铜钱大小的弧度也随着这一声响略变了一变。
庄和初心头泛起一浪不祥的预感,最后几个字也没心思写完了,放笔起身。
“这是什么?”
千钟两下扒拉开袋口,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一堆栗子。
还是生的。
千钟小心觑着那人蓦地一僵的面容,“姜姑姑说,府里就这么多栗子,还是生的,一时也炒不好。剥生的,也行吧?”
生的还是熟的,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她拿了这么一大袋子来。
这些栗子,粗估着,十斤总是有的。
一个在她心目中至少值得起十斤栗子的开罪,能是什么?
庄和初想不出,也不敢想。
“出什么事了?”
第106章
“我可能……”千钟迟疑片刻,心下一横,老实道,“我可能一不小心,把您的底细给泄出去了。”
底细?
庄和初微一怔。
今日她也没多见着什么人,无非就是个苏绾绾。
刚才急着把这道折子写好,姜浓来回禀时,他也没听姜浓多说什么,这会儿想想,姜浓那时确是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不要紧,”庄和初温声道,“别怕,万事都可以解决的。你说仔细些。”
得了颗定心丸,千钟连扛这袋栗子上楼惹起的气喘也一并定了定,道:“跟您成亲那晚,您说过,周公之礼就是拜菩萨求子来着,我就记下了。隔天在宫里给您守门的时候,大皇子来过一趟,为了拦下他,我就拿这话跟他说。”
千钟老老实实把那夜对萧廷俊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学了一遍。
才听了个开头,庄和初便神色顿然一滞。
而后越来越僵。
宫里为何忽然旨令谢恂来给千钟诊脉,还有,那夜在宫中,那对天家父子神秘的低语,以及末了萧承泽那句没头没尾的告诫——
有些事不要操之过急,身体要紧,不要再胡来了。
一串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轰然间有了解答。
好像一捆炮仗冷不防炸在耳际。
庄和初几乎用尽了通身修为,才维持住这片勉强不算失仪的僵硬。
待千钟把那夜在宫里的事说完,庄和初面上已僵如冰封水面,毫无波澜,看不出一点儿喜怒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千钟暗暗鼓了鼓劲儿,到底一口气也没停,接着把后半程也说下了。
“这些话,不知怎么的,就连裕王那头的人都知道了。苏绾绾刚才跟我提起来,我才弄明白,那周公之礼,到底是干什么的……”
千钟小心往那眼前这副清瘦的腰身上瞄了瞄,颇有些悔愧道。
“我立时就觉着坏事了。您在外头人眼里,可是个伤还没好的病人呢,哪来的那么些力气,能在院里那样跟人折腾个把时辰呀?”
“……”
那冻结的面庞上好似又往深底里冻了一冻。
“我只瞧着,他们一个个那么惊讶,也不知道他们是信是疑,但不管是哪个都不妙。他们要是信我那话,那可能就看破您会功夫的事了,要是不信,就该猜着我那晚撒谎,要心疑您的去向了。您说是这个理吧?”
千钟老实巴交地把自己的错处分析罢,不待庄和初表态,忙又接着道。
“我想了想,倒也有个余地,兴许,能把这漏洞圆过去。”
话已说到这般地步,还有什么能圆的余地?
“你说。”庄和初平静如死灰。
得了献计的机会,千钟忙殷勤道:“有人要追究起来,就说,咱们那晚在院子里行周公之礼,您没也没费多大力气,是我在上头叼着您后脖颈子。”
庄和初懵然一怔。
什么叫……叼后脖颈子?
“这事儿我见过,两只猫配合,就是这样,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上头的那个叼着下头的那个后脖颈子,就这样——”
千钟说着,好像生怕他听不明白,抬起两手一上一下叠起来比划。
庄和初一把攥下了这双手。
这些年来,庄和初一直觉着,自己越来越往黑暗深处走,也早已习惯了置身于黑暗之中的日子。
人在黑暗中待久了,双目自然会习惯黑暗。
是以他万万没想到,此生还会有这般眼前一片漆黑的时候。
果然,活久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庄和初这一攥有些急,不留神力气略使大了些。
痛倒是不痛,也只攥了一下子就松开了,但已足够让千钟一下子明白,自己琢磨的这个主意是行不通的。
“我、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不敢胡乱使主意了!您饶我一回吧——”千钟忙把身前的麻袋口扒拉大些,乖觉道,“您看看,这些栗子全都剥了,能让您解解气吗?”
庄和初垂眼往袋口里看看,这十斤栗子的分量,当真不俗。
幸好,他一贯不吃栗子,府里备的也不多,不然,瞧这架势,就是百斤千斤她也会一股脑都扛上来。
但这件事,绝非栗子可解了。
庄和初一言不发,转回书案前坐下来,捉过笔,慢吞吞地把奏章上最后几个字写完,合好,拿着它重站起身,才又对着那惴惴等罚的人开口。
“你且在这一层里找一册书,止言居士注的《道德经》。”说着,庄和初淡淡放远目光,朝墙下那一圈书架子间扫去,“那册书里,夹着一枝竹叶,你将那页注讲的原句,就是字最大的那句,抄写五十遍,我们再谈这剥栗子的事。”
说罢,又补道:“不得去问姜管家,也不得寻帮手,只你自己找。”
要只是抄写句子,那可比剥一麻袋栗子轻松多了。
麻烦的该就是找书这一步。
千钟小心问:“您说的是,什么盐居士?”
庄和初伸手拖过一页纸,把《道德经》三字与这名号一并写下来给她,便不再多说什么,一手拿着奏章,一手拎起那袋无辜受累的栗子,下楼去了。
转眼只剩千钟一人,愈显得四壁架子上书多得让人眼晕。
这回的娄子切切实实是她亲口捅的,庄和初还肯罚她,那就是还有容她改过的余地,虽是个怎么看怎么难的事,千钟心里还是比来时踏实不少。
刚才庄和初说起那书时,目光是往离窗子最远的那一片书架子间扫的,那便该往那片上找。
书架子直通层顶,要攀着梯子上去才能够到高处的那些。
千钟上上下下爬着找了好一阵子,折腾出一身汗,虽也找出了好几册厚薄不同的《道德经》,可上面都没有那个止言居士的名号。
天晓得这密密麻麻的书册中还掖着多少《道德经》。
千钟找得口干,想着喝点水歇一歇,再琢磨捋个省点儿劲的找法,刚走到窗下茶案旁,一眼就看见那处有册书倒扣在案上。
看不见面上名字是什么,但清清楚楚看得见,有根竹叶从里面探出来。
千钟忙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