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已如此用心,他的用意,她还是没能领会的。
“抄的这句话,可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那句话里的字都不难,一个个全是她认识的,可是连在一块儿,就是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千钟老实摇头。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庄和初慢慢念出这个已在她眼前待了足足半日的句子,“这句话的意思,大多注本会解释为,唯有将天下视如自己的性命一般宝贵、一样去珍爱的人,才可以把天下的重担交付于他。”
“而那位止言居士作注,认为或有另一解。一个人若把一己性命看作与天下一样贵重,像爱护天下一般爱护自己,方可将天下托付给他。”
徐徐说罢,庄和初又问:“这两个说法,听得出分别吗?”
这话里头说的事都大到天下那去了,听着就不是她能操心的,可庄和初既然问了,千钟也好生掂量一番,慎重答道。
“听着好像是差不多,但在这个作比上,透着不一样的意思。一个是说把天下看成和自己的性命一样贵重,其实是透着天下比性命更贵重的意思。那止言居士是说,把性命看作和天下一样贵重,那他其实是觉着,性命比天下要紧。”
比较两端顺序一换,便是天差地别。
庄和初轻笑点头,也不论其中对错,只道:“这二者偏重不同,但也有一处相同,便是以天下和性命作比。天下是这世上最大的事,也只有天下的分量可与性命一较轻重,这便是为何要你抄这句话。”
千钟怔忪着。
庄和初讲的这句道理,她大概能明白,可这与她受罚的事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惩罚。只是这句子有些拗口,多写几遍,才好牢牢记住它。”庄和初轻拍了拍手中那厚厚一叠尚隐隐透着墨香的纸,“这事上,从始至终,你都没有什么错,何谈惩罚?”
千钟更不明白了,“我……没错?”
“原就是我给你添的麻烦,你已尽心竭力完成我的托付,还受我牵累,与我一同被关在府中,若有罪过,也都是我的罪过。”
早先在十七楼不与她说这些,就是在她惴惴不安的认错里发现一处必得及时消弭的隐患。
“千钟,我盼你平安如意,百岁无忧,但倘若日后遭遇急情,切切记住今日抄的这话。世上唯一能与性命一较轻重的只有天下,除此之外,一切都要以自保为先。我身上这些事,泄露也无妨。只要人好好活着,总有解决麻烦的办法。”
庄和初温声说着,又朝她伸出手来,“府里没有那么多被子,就不要去那‘阴监’了,好不好?”
这一回她手里什么也没有,他伸手来要的,只能是她这个人了。
千钟迟疑着上前,任他牵着在他身旁坐下来。
距离之近,已能隐隐闻到他身上那淡淡的血腥和药气,也足够看清那副温和的眉目间的确没有半分愠色。
“您一点儿也不生气吗?”千钟还是难以置信。
那副温和的眉目在轻轻摇荡的灯火下弯得愈发柔和了些。
千钟仍觉得有些地处说不通,“可那书就搁在茶案上,您还让我去翻那么大片书架子,也是为着让我能牢牢记着这句话吗?”
那眉目柔和的弧度微微一顿。
那倒不是。
这是为着她那通乱七八糟的话,不让她多少吃点苦头,实在心头难平。
可那句说她没有错的话已经放在了前面。
何况,那些话,此生他一个字也不想再提了。
“就在茶案上吗?”庄和初借着搁放那叠纸页,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忘记了。”
忘记了?
那竹叶看着就是新折下不久的,以这人的修为,哪会忘了这么近的事?
千钟心头才一闪过这疑惑,就见身边这刚刚还好端端的人忽眉头一紧,捂着胸口低低痛吟了一声。
“大人您……”横竖已弄明白自己没惹大祸,也没让他生气,千钟也无心再在这会儿缠着他扒拉那些细枝末节了,“您快换药吧,我去外头给您守着。”
才一动身,千钟手腕上又被轻轻一握。
“帮帮我吧。”庄和初轻道,“夫妻之间,这些事,不算私隐。日后若有身体不适,你也再不要一个人躲着了。”
夫妻之间。
千钟心头一动。
自她爹死后,她便断了与这世间唯一的牵系,好像一粒被风鼓起的蒲公英种子,无牵无挂也无依无靠地飘着。
如今像是一场春雨浇下来,让她落了地。
这许许多多与她生出牵系的人与事,就好似身上生出的一道道根,为她牢牢扎稳了一寸容身之土。
夫妻之间,也是一道。
“谢谢大人。”
庄和初身上的伤处,千钟也不是第一次见,可那伤处再次出现在眼前,还是觉着触目惊心。
灯火已在他肌肤上覆了一重暖融融的光,还是像霜雪一样的白,那只轻轻一动就又有渗血势头的伤口便显得分外狰狞。
“怎么还不见好呢?”千钟不由得担心。
“病去如抽丝,总要慢慢来。不碍事。”
叫这受伤的人反过来一宽慰,千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幸亏这是在冬日,要赶到夏天就麻烦了。您就是有好福气,受伤都挑得准时候,一定很快就能好全了!”
说着要帮忙,伤处露出来,千钟却不敢动了。
之前他刚刚受伤,昏睡不醒时,她守在旁边见过三青三绿怎么给他换药,可他们手脚麻利,她心不在那处,也没看大清楚。
便是看清的那些,记在脑子里,和动起手来,又全不是一码事。
庄和初看她犹豫着不敢动手,也不去动,只与她说着要拿什么,怎么做,细细说罢,又轻笑着道。
“听着就比写字容易得多,是不是?试试看吧。”
那平和静定的话音,好像说的不是他身上深入肺腑的伤处,而是一道很容易掌握的学问。
千钟叫那话音哄着,一时也去了一应杂念,定住心神,依言照做。
伤处明明看着深得惊心,庄和初却好像一点不觉得痛。
千钟一边听他讲着,一边动手处置,耳畔话音一直平和静定,全无那日在宫中只稍稍一碰就受不住的样子。
他不痛,千钟便也没那么紧张了,心里一大胆,手上利落许多,很快一步步做好。
待到用绷带重新缠裹伤处时,庄和初已宽开衣衫好一阵了,千钟觉着手下肌肤已隐隐透着凉,生怕他再受寒起热,心里一急,手上不留神使多了些力气。
那副一直平静的身子猝不及防,忽轻颤了一下。
千钟一慌,连声告罪,不待庄和初说什么,已低头凑到他胸前,在那已被遮覆的伤处上轻轻吹了吹。
人一下子贴得太近,温热的气息自那窄窄一道绷带上拂过,直扑上身来,在他袒露的胸膛上如山火熊熊蔓延。
庄和初蓦地浑身一绷。
“别……别这样——”
话音里带着受不住的轻颤,千钟吓了一跳,忙抬头看着他。
往日里小磕小碰,她都是这样吹一吹,疼痛立时就能消解许多,怎么到他身上就不好使了?
正想问上一声,外面门廊下忽传进姜浓的禀报声。
“大人,县主。”姜浓略略扬声,“万公公来了,说是为着早些时候大人递请罪折子的事。”
姜浓声音一起,千钟就闻声转了头,再转回来时,那人竟已自己处置好了裹绷带的事,还紧紧收敛好了衣襟,重又把自己捂结实了。
不知怎的,那原本也是白如霜雪的耳根,这会儿透着一重莫名其妙的红,一路直红到衣领子下。
好生沉了一口气,庄和初才定住通身波澜,平静如常道:“我伤重不便起身,劳请万公公到这里来吧。”
第108章
日落之后,宫里甚少会差人出来。
凡有事,必不是小事。
平日里万喜最是头疼这种时辰的差事,但近来宫中接连为着年节庆礼的事忙活,大事小情一桩叠着一桩,万喜熬得两眼发直,也乐得出来透口气。
况且,再怎么不好的事,到了庄府,也坏不到哪去。
万喜由姜浓引着进来内院卧房,就见庄和初拥着被子半靠在床上。
人比那晚在宫里时看着还要虚弱不堪,像是勉强将能坐稳身,再没有周全礼数的力气,瞧见人进来,也只将微垂的头颈略略抬了抬,歉然道罪。
“庄某失礼了……”
庄和初说话间还是虚做了个要起身的架势,千钟在旁才一伸手挽扶,万喜便赶忙把那通劝人免了虚礼的话递了过去。
“奴婢奉旨过来,也是因着皇上挂念您的身子。”几句客气话罢,差了闲杂人退去,万喜在挪来床边的椅上落座,虚起一句,就直奔正题了,“您早些时候托裕王呈了那道请罪折子,皇上便知道您定要挂心大皇子,无法安心休养,这才差奴婢来跟您交代一声。”
灯烛照映下,那张血色淡白的面孔眉头一蹙,蹙起一道清晰的愧色。
“大皇子言行有失,臣为首罪——”
话没说完,就是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喘。
“诶呀庄大人别急,您别急……这事儿怕跟您料想的不一样。”万喜连声劝着,待那人挨靠在千钟身上渐渐平复了些,才掂量着先往好处说了说,“这事儿说到底,只是个误会。”
“误会?”一双咳得水濛濛的眼睛抬起来,弯起一道浅浅苦笑,“万公公心善,倒也不必如此哄我……他如何欺辱那位裕王府侍女,是我亲眼所见,还能有什么误会?”
话一说罢,人又艰难地咳了几声,看得万喜心头直发颤。
怨不得这么个时辰宫里还非要差他为这事跑这一趟,瞧这架势,今日要是不给这人一个明白,怕到不了天明,庄府早些进的那口棺材就要派上正用了。
万喜暗道了几声皇上英明,才软着话道:“这事儿啊,差错就出在这个眼见未必是实上。今日大皇子到御前请罪,请的可不是您瞧见的这桩,他说,自个儿早些年在宫里喝多了酒,错手杀了个跟那裕王府侍女一模一样的宫人——”
万喜话没说完,那才止住咳喘的人似是受不住震愕,忽又呛咳起来,咳得直不起身,埋头在千钟颈窝间,只留给万喜一道颤颤直抖的侧影。
“诶呦您别急!您且听奴婢说完呐……”万喜一瞧他拿帕子掩口就心慌,屁股都要贴不住椅子了,发际顿时滋出一圈莹亮。
要是这就把人吓出个好歹来,他这辈子怕也不用回宫了。
万喜顾不得等人平复,赶忙接着道:“皇上立时就查问了,里里外外都问过一通,宫里压根就没出过这么一回子事呀!宫里上上下下都没有一个人与那裕王府侍女有瓜葛。再说,奴婢在宫里伺候这么些年了,那裕王府侍女模样生得那么出挑,奴婢要是见过长得这样的,一定记得清楚,哪会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这一通急匆匆说过,总算见着那人缓过几许。方才一阵子急咳似是耗尽了力气,人虽略略平复,也没抬头,只艰难喘息着。
便是如此,也足够万喜松上口气,接着把话说完。
“大皇子自个儿说,今日冒犯那裕王府侍女,就是被她这面貌给惊着了,以为死人复活,才一时失了分寸。皇后娘娘那说,该是那日大皇子喝多了酒,迷迷糊糊记错了事。裕王自然是觉着大皇子是在胡编乱造找话开脱罪责。来来回回争执了那么一顿子,到底是皇上圣明,忽然想起司天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