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云好一愣,才想起来,这是说的先前叫金百成将他拖去京兆府刑房打的那一通。
“一、一点皮肉伤,谢王爷挂怀,早好全了。”
“那也别忘了疼。”
*
庄和初离开不多会儿,千钟就被困倦迷迷糊糊拽进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半睡半醒间,觉着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朝她靠近来,一个轻柔的力道在她额头上摸了摸,又用柔软的布巾在她汗涔涔的发际处拭了拭,便如约将她拢进一片温热的怀里。
千钟眼皮沉得像挂了砖头,闭着眼胡乱抱过去,含混地唤了一声。
依稀听着那人在近在咫尺处低低应了什么,却也听不真切,只觉着发顶上被一下下轻抚着,还有轻柔如梦的声音围拢着她,又一点点将她牵进了睡梦深处。
再睁眼时,身边又是空荡荡的。
只不过那半边被褥松垮地堆着,床榻间似有若无还有那伴着她入睡的气息。
人也没有走远。
床帐挑开了一半,千钟只一转头,就看见那气息的主人就站在墙下的一幅画前。
看样子,也是起了没多久,只松松地披着一件天青外袍,那一头乌发也还没束,尽数垂散背后,长过腰底。
一夜寒风吹散沉云,今日晨光分外清透,映进屋来,洒落在那些随着他手上小幅动作而微微晃动的发丝上,泛出一重金灿灿又柔润的光泽。
迷迷糊糊看着,人就好像是刚从那画纸里走出来的。
觉察床榻处细微的响动,庄和初手上一停,转目看过来。
他起身时已看过,烧已彻底退了,余下便是好好休养的事,不欲扰她好眠,就什么也没收拾,悄然下床来了。
“吵醒你了?”庄和初歉然笑笑,“时辰还早,再睡一阵吧。”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烧的,千钟直觉得浑身骨头发酸,确实不想动弹,可睡眼惺忪间朝那人多望了一眼,忽又定住了目光。
庄和初这略一转身,才看见他一手上执着两支笔,另一手托着个化了些红色的小碟。
他站在画前,不是在赏画,是在作画?
虽还没醒透,千钟也记得清楚,第一次进这屋里时这幅画就挂在这面墙上,画上是枝用墨勾成的梅花,素雅得和这房里的一应摆设浑然一体。
成亲办婚仪那会儿,里里外外都换了一片热闹的布置,这画也被取了下去,也未曾留意是什么时候又挂了回来。
已经在墙上挂了这么些日子的画,竟还是没画完的吗?
千钟忽想起从前在街上听过的一样东西,“大人,这个是九九消寒图吗?”
“从前见过?”被那睡意惺忪又满是好奇的目光望过来,庄和初挪开半步,将整张图让进她的视线里。
千钟抱着一角被子,蹭着枕头摇摇头。
“只在街上听人说过,说是读书人家数日子的法子,冬至那天拿墨线画上一枝梅花,一枝上画正正好八十一个花瓣,之后每天染上一瓣,八十一天染完,正好出九。花都红了,冬天也就彻底过完了,是特别好的意头。”
庄和初朝那或红或白的花瓣间扫了一眼,轻一点头,“正是如此。”
“可是,您这日子……染得,好像不对呀?”千钟歪着脑袋,眯起眼,朝着那从床榻上看去也就米粒大小的红点儿数去。
“前些日子忙乱,落下些,得空慢慢补全就好。”庄和初淡淡说着,转去桌案前,搁下画笔颜料,换了一叠画纸拿在手中,朝床榻过来。
“既醒透了,便起来坐坐吧。正好还有几张图,也想请你看看。”
第116章
听庄和初这么一说,千钟立时提起几分精神,支身便要坐起来。
才将将一动身,那晨起薄雾一般的朦胧睡意还没散去,忽觉小腹深处猛然一阵抽痛,痛意未平,又觉一股异样的热流自痛处涌出,在□□缓缓漫开。
庄和初只见床上那推开被子要起身的人忽面庞一皱,不知怎的,又手忙脚乱地将被子裹了回去。
“怎么了?”庄和初心头一紧,脚下也紧走几步,话音未落已到床边。
千钟团缩在被子下,面色煞白地咬着唇,见庄和初走近来,好像畏惧什么似的,单薄的肩膀愈发缩紧了些。
这举动虽细微,但也切实落在庄和初眼中。
庄和初脚下顿然一定,驻足在离床榻一步之遥的地处。好端端的,忽然这个样子,定是身上的不适,再一想及她说到从前伤病时的那番话,便寻得几分头绪。
“千钟,”庄和初就在一步之外站着,小心敛起话音里一切可能将人惊到的急切,温声轻道,“先前不是应了我吗?身上再有任何不适,都可以与我说,不必再躲着了。或者,若不想与我说,我叫姜管家来,你同她说,好不好?”
团在被子里的人两手紧揪着被子边沿,直拽到胸口处,一点儿不见放松,开口微微发着颤不说,竟还含着一重隐隐的哭腔。
“大人……您,您先跟我说句老实话。”
“好。”庄和初毫不迟疑。
“我……”那颤颤的哭腔不但没有消减,还愈显分明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要死了?
庄和初懵然一怔,一时想不出这话怎么一下子问到这里去,可眼前人脸色白得宛如画纸上那还没染色的素梅,又唯恐一字答不到点子上,要将人推向更难承受的境地。
好在,眼前已辨得出来,适才那畏惧似地一缩,怕的该不是他的靠近。
庄和初缓缓迈过那一步的距离,到底没有贸然挨近,只在靠近床尾的边沿处坐下来,望着那双一直紧张地捕捉着他每一分神情变化的眼睛,道出个最简单也最明确的回答。
“不会的。”
这回答显然不够。
人又揪着被子往里缩了缩,被子直拽到下巴底下,揪在边缘的两手原就细瘦,又攥得太紧,高高绷起的指节在晨光下映着,白得几乎有些刺眼了。
浮荡着哭腔的话音又问。
“您……昨晚什么都赏我,您的功夫赏我,您的钱赏我,您自个儿的身子也赏给我,您是当真的,还是您知道我活不长了,说那些好听的话哄我的?”
昨晚……他好像不是这么应的。
什么叫自个儿的身子也赏给她?
庄和初听得好气又好笑,可眼见着人说话间连眼眶也红了起来,当真是怕得要哭了,庄和初实在气不起来,也笑不出来。
“自然都是当真的。”庄和初也顾不得纠正那些谬误,一口全应下,又道,“若是觉着空口无凭,不足信,我与你立个字据,可好?”
话已说到这地步,人还瘪着嘴不应声。
庄和初暗自苦笑。
果然,人还是不能轻易说太多骗人的话,否则印象一定,紧要关头想让人信一句真话也难了。
轻飘飘的话无用,庄和初索性往重处说去,“天地为证,我若有半字哄骗你,就让我魂消魄散,无地葬身,好不好?”
那双泛着水雾的眼睛忽一圆睁,人连连摇头,话音也脆生了。
“您快别说这话!还没出正月呢,多不吉利呀。”
赌咒发誓的话,还得往吉利处说……
再不讲道理,庄和初也还是忍下焦灼,认真想了想,“那,若我没有哄骗你,便让我遇难成祥,平安终老,这样好不好?”
终于见着那白惨惨的神情间有了几许松动,庄和初揪起的心头也跟着微微一松,又让一步道,“实在不想说出来,也不要紧,让我摸摸脉就好。”
被庄和初温声轻哄着,那紧揪着被子的手终于松开来,也没有伸给庄和初,只是微微颤着,好似年久失修的机簧,一顿一顿地推开裹在身上的被子。
适才仓促间庄和初也曾留意到,她蜷起之前,依稀是往被子里探了一眼。
确定她是要将被子从身上揭开来,庄和初才伸手去搭了一把。
庄和初坐在床尾,本就是她腿脚伸展处,才一掀起些边角,目光便冷不防地触见一大片殷红。
尽在床褥与她双腿之间。
讶然一惊过,猛然想起些什么,庄和初面上蓦地浮起一抹薄红,不等千钟把被子彻底推开,已忙牵过被子为她遮了回去。
“没事的……不要紧,我唤姜管家过来——”
庄和初匆匆说着,起身便走,才迈出一步,忽觉手臂被紧紧一抓。
“大人!”
那力道不算深,倒是这混着急切与惊惶的一声唤,让他一双腿先于头脑定了下来。
“大人……”那匆匆搁下的话里,心虚之色再清楚不过。想也知道,见血的事,还是那么多的血,说话间仍不时地伴着阵阵抽痛往外冒着,还能是什么好事吗?
千钟浑身力气都用在抓住那条手臂上,“我,我是,真的要死了吗?”
庄和初一回身就撞见一双盈满水光的眼睛,瞬目之间,泪滴如珠滚落。
砸得他心头一痛。
也将一个念头蓦地从他心底砸了出来。
迟疑片刻,庄和初到底掉转脚步,顺着手臂间那道紧紧的抓握坐回床边,轻牵过她另一只手,边按在那突突直跳的脉上,边斟酌着问。
“从前,可有过类似的状况吗?”
千钟颤颤摇头。
“不似这么多的血,只一点点也算的。”
千钟还是摇头。
果然……
庄和初无声一叹,暗自骂了自己一声。
“别怕,当真没事的。”庄和初放下摸脉的手,又在那只仍紧抓在他臂间的手上轻轻拍抚着。
话是宽慰人的话,可那愈发轻柔的话音里分明难掩歉疚。
好端端的,又哪里来的歉疚?
“那么多的血,您就别哄我了……”
千钟心如死灰,面色也是,想忍着些眼泪,可越是想忍,越是忍不住,只能一边抽噎着一边求道。
“我要是死在这儿,您这床铺,这屋子,就晦气了,您行行好,送我到我爹坟上去,行不行?我想跟我爹埋在一块儿……可我疼得很,身上一点儿劲儿也没有,我怕我走不到那去了……”
几句话断断续续还没说完,就被拢进一片温热的怀抱里。
“不怕,没事的,当真没事的。”温和的话音从头顶处一声声送下来,与那力道温柔的手臂相补充着,将她严丝合缝地护在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