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主当心衣袖!”
话音不落,银柳便一个箭步奔过去,顺带着手一扫,不偏不倚,正将剪子“当啷”一下扫落地上。
梅重九陡然一惊,还没在杂乱的响动辨出情形,已有个静定和婉的声音朝他靠近来。
“梅先生安心,是县主的衣袖险些蹭了菜油。”声音停在他近旁,不急不忙地低下去,又抬起来,“县主自进庄府,便是银柳近身伺候,银柳心急失礼,还望先生宽宥。”
梅重九面色缓了缓,“不妨事。”
姜浓话音再低,一张桌子也就那么大,足够千钟听个清楚。
袖子蹭了菜油?
千钟怔怔地看看那远在庄和初另一旁、她伸长了手都够不着的菜油碗,又懵然看看惊呼着奔来她身旁、却一直抿着笑往梅重九那旁瞄的银柳。
梅重九那里,姜浓说话间已拾起那把被银柳拂落的剪子,接替了银柳撂下的差事,默默为梅重九做起灯盏来。
这么瞧着……好像她俩是故意换了差事。
这头的差事和那头的差事,有什么分别?
千钟将将瞧出一点朦胧的头绪,还没理个明白,忽觉面前浓绿与金黄银白交杂着忽地一荡,一簇柔软的清香扫在鼻尖上,扫得她神思一晃。
转头才看是庄和初伸手拨动的。
“菜油我收好了,安心剪就是。”庄和初含笑说着,朝她伸手要花。
这话摆明是与她说,眼前的古怪里也有他的一份。
千钟一时弄不明白,但心想着定不会是坏事,便随口应了一声,一面继续仔细地剪下花来送到庄和初手上,一面将目光从水仙花丛间悄悄溜过去,瞄着梅重九那厢。
姜浓一人做来比他们三人还要利落,一会儿工夫,有条不紊便将属于梅重九的九盏花灯送进了水盘中。
姜浓只做了梅重九的九盏,庄和初与千钟也将银柳的九盏做了出来,总共三十六盏花灯浮上水面时,千钟还想着再做上姜浓的九盏,却听庄和初说,可以燃灯了。
以庄和初的心细,记得银柳,断不会忘了姜浓。
是以千钟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接过庄和初递来的火信,凑过前去,仿着庄和初的样子一盏盏去点亮那九盏属于她的花灯。
姜浓扶过梅重九的手腕,将火信送到他手中,又轻轻搭着他的手背,引着他的手探向水盆中,准确地寻上灯盏,一一点燃。
九盏皆亮时,姜浓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接回火信,“先生可以祈愿了。”
梅重九却道:“既是一同点燃的,没有应我一人之愿的道理,姜管家一同祈愿吧。”
姜浓微怔,垂眸而笑,轻道:“眼前的日子,姜浓已知足了。先生快请吧,水仙花灯燃不久,若空空灭了,岂不辜负了这些花朵?”
千钟听得糊涂,朝庄和初看去,却见人已合起双目,俨然已在许愿了。
再转眸回来,方才甫一燃起时还金光熠熠的灯盏,已赫然有了黑灰的焦色,千钟忙也合起眼,心里郑重地默念过那个早些时候就已选好的愿想,再睁眼时,残辉点点,薄烟簇簇。
分明一片残烬,却不知怎的,让人满心踏实。
一同燃过灯,梅重九一行便回梅宅去了。
庄和初不提燃灯时的那些玄奥,千钟也不多问,虽已有些习惯了月事在身的感觉,但总归还是困乏,洗漱更衣过,早早便窝上了床榻。
一双惯常冰凉的脚还没在被窝里焐热,庄和初端了个盛满热腾腾药汤的水盆进来,又唤她起身。
“只是服药,怕夜里还要难受,这是用驱寒活络的药材煮了水,再与你揉一揉穴位,会舒服很多的。”
庄和初搁下水盆,顺势便往脚踏上一坐,伸手拢过千钟一双赤足。
手刚触及,便觉这双脚的主人缩了一缩。
“别怕,不疼的。”庄和初轻道。
倒不是她怕疼。
她一双手骨瘦嶙峋,伤痕累累,一双脚更是如此。无人庇护时,她靠着这一双手一双脚为自己搏出一条命来,如今也还能清晰看见,那些昔日搏命留下的痕迹。
很难看。
被庄和初一双无暇的手捧着,尤衬得格外难看。
庄和初却似浑然不觉,一双温热的手将她发凉的脚牢牢拢住,轻轻送进热气腾腾的药汤中,似是怕她烫着,一时还没有松手。
一双手就这么覆在她脚上,容她慢慢适应药汤微烫的温度。
热意由脚底直漫到心头,软软地堆成一团,千钟想好好道声谢,没等开口,忽见庄和初一低头间,垂散在肩头的乌发水一般地滑了下去,直朝水盆垂去。
千钟忙一伸手,及时捞住了。
这才发现,这人还没宽去外衣,不知怎么竟就已解了发髻,满头长发垂散着,这样低头坐着,要多碍事有多碍事。
那一声未及出口的谢,便化成了句更实在的,“我帮您把头发绾起来吧。”
“好。”
庄和初偶尔晨起会靠在床榻上看会儿书,床头备着有束发的缎带,千钟脚浸在药汤里,不便挪动,就取了这缎带给他收拾。
这些日子来,千钟看着侍女们给自己梳头,大概有些明白那些发丝是怎么缠上去的,可头发真落到自己手里,才觉出万万不是眼见着那么简单的,偏偏庄和初的头发又多又滑,总是抓一把漏一半。
也不知是叫汤药泡的,还是叫这头发为难的,千钟不多会儿就沁出一头汗。
庄和初时不时被拽得头皮一紧,也不出声打断她。
这散下来的头发,原就是为了给她分心的。若不然,从未被揉过穴位的人,难免要浑身紧张,那不可避免的痛意就会愈发放大了。
洞房那晚,她可是对着这把头发搓圆捏扁玩了半宿来的……
明明自告奋勇,却搞得手忙脚乱,千钟心虚起来直觉得房中静得让人心慌,想着找点儿什么话定定心壮壮胆,忽想起来方才一时没睡,等着庄和初回来,就是有话要与他说的。
“大人,”千钟手上继续忙乱着,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您怎么不问我,兄长跟我说了些什么呀?”
“他要单独与你说的话,定是不想让旁人听的,不必告诉我。”庄和初一边小心提着力道揉过那单薄的足底,一边有些心不在焉地说着,忽似想到些什么,又道,“梅先生今日带着火气来,只是担心你受委屈,若他说了重话,也不必害怕。”
“您可全猜错了,”千钟一点没有害怕的意思,“兄长是要我给您带些话。”
“给我带话?”庄和初一怔,头发被她鼓捣着,便没抬头看她。
即便不看,也能听出那话音里一本正经的神秘。
“兄长说,万公公去梅宅传话的时候,身上有股子道观里的香火气,还混着点皇城里富家女子爱用的脂粉香,说是就只有很淡的一缕,但他鼻子灵,寻常人怕是闻不见的。兄长觉着,皇帝老爷有那么多大事要忙,准不会专门惦记着我回门这点儿事,突然这么隆重地让他来庄府一趟,肯定有旁的蹊跷。再多的,他也悟不出了,就让我把这些都告诉您。”
压低着声说完这些要紧的,千钟松了松气,又添补道。
“我也问他来着,为什么不当面跟您说呀?他说,他一对着您就冒火,没法跟您平心静气好好说话。我听着,他就是想说您洪福齐天、蒸蒸日上的意思。”
庄和初被这歪解逗笑出声,不待问问她这意思是如何品出来的,又听那话音小心地压低了下去。
“大人,我猜着,这里头准是有您的筹谋吧?”千钟把话音压了又压,“您中午那会儿说起李少卿的时候,就说他在宫里也该有动静了,这接着宫里就用这么大的阵仗让兄长来咱们这儿过节,怎么琢磨,都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的确,梅重九今日来庄府,不只是来过节的。
还送来一道无字的旨意。
是他前些时候与萧承泽定下有关李惟昭的安排时,就与萧承泽说定,宫中若一切时机成熟,便传一道旨意,让梅重九来一趟庄府,他便明白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了。
至于把信号定在梅重九身上,也不为旁的,只是那时就预料到,定有一段日子要在裕王的看管之下,时日一长,梅重九必会为着庄府悬心。
任何报平安的话,都比不上让他当面数落一顿能让那人真正踏实。
“再则,”庄和初捡着些要紧的与她解释罢,语声柔了一柔,又道,“早些周全了回门之礼,也是一桩好事。”
听着庄和初缓缓说罢这里头曲折的门道,千钟在李惟昭这个名字里忽又想起一件她至今也没琢磨透的事。
“大人,我还是没想明白,要是李少卿认下宫里那条人命,怎么才能变成件好事呀?”
“能否成好事,也要仰仗你的。”
“我?”千钟更不明白了。
“夜间不宜思虑过甚,这些事,待明日再说吧。”庄和初说话间觉得头上轻了一轻,似是那双一直在薅着他头发四下里鼓捣的手终于大功告成,撤了下去。
盆中是赤褐色的汤药,虽水波微荡,也足够映出个人影儿了。
庄和初垂眸一瞥,不由得通身一顿。
这好心为他绾发的人,苦苦折腾半天,勉强算是把头发全都绕上去了,缠成一团,只是缠得实在谈不上规整,头发层层叠叠朝四面八方支棱出来,就好像脑袋上面……
开了朵花。
庄和初好气又好笑,抬起已有两个大的头看她,“这发髻如此新奇,可有什么说法?”
“有呀!”一双脚还在他手里,千钟虽心虚得直想跑,嘴上还不认命地挣扎,“这个……这个叫花开富贵,富贵满堂!多好的意头呀。”
“富贵多了反是负累,还有别的意头吗?”庄和初兴致缺缺地低回头去。
“有……”千钟盯着那高耸的一团,“还有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官高事繁,也不尽是好事。”庄和初漫不经心。
富贵也不行,高升也不行,还能有什么?
千钟搜索枯肠间,忽想起白日里看过的那些花样来,破罐子破摔地随口就抓,“花开并蒂,永结同心,这个好不好?”
“嗯,这个好。”
第120章
一年到头,刑狱衙门从没有个清闲的时候。
正月里热闹多,凑着热闹作奸犯科的也多,宫里来人把何万川从案卷堆里扒出来时,与他说,皇上要召他去问问大皇子在大理寺这段日子的事,何万川才猛地发现,今日大皇子没来大理寺,也没像前些日子一样,差人来知会一声。
是以往宫里赶去这一路上,何万川已有了个大致的料想,一进宫,看着宫人不把他往常日召见的地方引,猜测便又被印证了几分。
待随着宫人踏进那处悄悄锁着一道悬案的宫室,看着里面已顺次坐好的人,这趟进宫究竟为的什么,就毫无疑问了。
尊位之下,是裕王和大皇子,再就是面色晦暗不明的晋国公。
再往下,便是庄府那对近来是非不断的夫妻,还有除去万喜之外唯一垂手颔首站在一旁的李惟昭。
所有与这宗案子沾上关系的人都在这儿,这是要当堂审结的架势了。
“人都到齐了,就不拘那些虚礼。”何万川才一礼毕,还没站好,裕王的话音已冷森森地掷了下来,“何寺卿,你对那琴师身边人的调查,说来听听吧。”
何万川迟疑着朝尊位上望了望。
这份差事,是前日裕王派谢宗云去大理寺交代给他的。谢宗云说话一向花里胡哨,但择干净了一想就能明白,这桩差事能从裕王手里分来给他,就是因为它最是费力不讨巧。
案发那夜,天子已明明白白发了话,此案相关的一切都不得对外声张,如此,要调查死者身边的人,就得谨慎拿捏着分寸,既要查得清楚,又不能泄露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