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贺新岁,高门大户有高门大户的排场,小门小户也有小门小户的热闹,但无论小热闹还是大排场,庆贺都只是一时的,过了这些处处讨吉利日子,总是要回到寻常日子里,实实在在讨生活去。
那些为讨吉利布置上的装点,一般出了正月便也都会撤下了。
从前在街上,运气好时,她也能捡着些边角,有用无用,能摸一摸都觉着是吉利的事。
但还从没见着有消寒图丢出来过。
千钟如此想着,不禁问:“大人,这消寒图画满了以后,要怎么处置呀?”
“应该会烧了它。”
千钟讶然一惊。
且不说这装裱的绫布看着有多金贵,一日日仔细描摹了一冬,每片花瓣都像富贵人家里冬日穿衣一样,一层一层的,好容易画完,就烧了?
庄和初应她话时没停笔,目光也没离了笔下的花瓣,千钟只看着他一面侧脸,听着那温和平静如常的话音,委实断不出这话里有几分真,又有几分是逗她玩的。
千钟试探着问:“您说,庄府里的东西,是您的,就也是我的,这张消寒图,也算吗?”
她这一问,倒让画前的人停了笔,有些意外地朝她望来,“想留着它?”
他认真问,千钟也认真点头,“这画这么精细好看,还有您庄翰林的名头,拿出去该能换不少钱呢。富贵日子,也是一金一银摞起来的,留着它也不占多少地方,白白烧了,多可惜呀。”
庄和初莞尔笑笑,听她这样一说,再看回这附在纸上的寻常笔墨,好似竟有了些笼着烟火气的真切的生机。
“还是……”眼见着他说烧掉那句不似个玩笑话,千钟心里不免有些打鼓,“这里头有什么规矩,画完必得烧了才行,不然不吉利?”
“有人愿意留着,那便没什么不吉利了。”
“我愿意!”千钟脱口说罢,又唯恐缺了些真心实意,忙又道,“这花瓣像真的一样……比真的还好看,要不是您画出来,我从前都没觉着,梅花能有这么好看。”
“好,那我便嘱咐下,不烧了。”
庄和初说话间染完今日的一瓣,搁下笔,细瞧瞧身旁的人,通身卷在被子里,上面露着颗头发蓬乱的脑袋,逆着天光的投来的方向看,毛茸茸地泛着一圈金光。
下面露着,便是一双趿拉着鞋子的赤足。
庄和初无奈笑笑,一低身把人横抱起来,在床榻边放下,让她坐好,转手取过一双干净的足衣,在她脚边蹲下身来。
看清他要做什么,千钟脸上一烫。
有足衣穿的日子还没过多久,没人帮着更衣时总会不记得,庄和初见着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会让她坐下来,帮她穿上。
上回她就说过会记着,没想又被他捉见一回。
千钟忙说要自己来,“我以后真的再不会忘了!”
“不要紧。”庄和初拦了她的手,让她裹好被子不要受寒,又道,“若实在穿着不自在,不碍着礼数时,不穿也没什么,只是月事在身,足底更要仔细防寒。”
“已经没事了。我问了姜姑姑,姜姑姑说,这个月的,算是过去了。”千钟老实坐着,话也格外老实几分,“姜姑姑与我讲过的,我全记下了。不过……”
有一样,她昨日又问起来,姜浓还是不与她明言,“姜姑姑说,我什么时候到了日子月事不至,定要亲口告诉大人,却也不说为什么,就说真有这时候,我自然会明白。”
那双为她系着足衣带子的手微微一顿,再传来话音,还是一片平和,“月事上有什么不妥,定及时与姜管家或银柳说,不必害怕,也不要羞于启齿,一切身体康健为要。”
这话也没说清楚姜浓那话是什么意思,千钟只当自己说得不明白,正要再问,又听那轻托起她另一只脚的人接着道。
“我已嘱咐过姜浓,把你身子的情况仔细交代银柳,她教你习武时也会留意的。”
说起习武,千钟不由得紧张,人卷在被子里直起腰来,“昨天,您代我谢恩,皇上又提我学武的事了吗?”
庄和初还是平和地笑笑,“不必紧张。皇上也是习武之人,知晓习武绝非一日之功,慢慢来,用心就好。只是皇上已有过问,不宜迁延,若身上已无碍,今日便去梅宅开始吧。”
千钟安心地松口气,应了一声,“您放心,我一定学好。”
庄和初又道:“正月十三太平观的法事,皇上已准下了,我要做些准备,就不陪你一同去梅宅了。”
在安澜院时,淳于昇话说得急,但也说得清楚,要琴师这事上相关的人都要去这法事。
那日在宫里断案,她可没少插话,说相关,定是算得上的。
外面还是冰天雪地,草木枯槁,但投进房里的光已有些春日的气息了。
一切都向着好处生发。
千钟低头看着身前人抬手间腕上露出的那圈红绳,结结实实绕着,心里越发安定,问:“太平观的事,我要预备些什么吗?”
第151章
原以为总要有些参加太平观法事的章程与她说说,庄和初却只轻描淡写地说,让她安心去梅宅学武就是,待他这里准备好了,自会去梅宅与她细说。
只有一样,庄和初额外嘱咐道:“梅宅之外的这些是非,尽量不要对梅先生多言,免他忧心。”
梅宅的墙并不算高,就连她在宫里那番周公之礼的胡话都跃过宫墙飘了进去,怀远驿这天大的动静,生生折腾了一天一夜,昨日在街上都有零星耳闻了,又经这一夜,难保已有多少钻进了梅宅里。
庄和初自然不会不知这些,他嘱咐的是另一回事。
千钟会意道:“大人放心吧,兄长问起来,我保管对答周全。”
千钟这面才收拾着起身,庄府已递话去了梅宅,着银柳早做准备。
这桩差事,银柳昨日自宫里回来,便已着手准备了。
殿里那至尊之人问她,如何看谢司公对庄和初审查的那些话时,她才第一次知晓,这些年坐在皇城探事司头一把交椅上的,竟就是这位慈眉善目的谢老太医。
“谢司公所言庄大人与梅县主之行迹,确有其事,但个中因果,卑职不敢妄言。”银柳当时如此答,“不过,还有一件事,适才未听谢司公提及,不知他先前是否与陛下禀奏过。”
“何事?”
“年前,谢司公曾对卑职下过一道密令,命卑职去杀梅县主。”
萧承泽诧异,诧异的却不是这道密令的内容,“谢司公下令?”
此事在第九监的差事里,照之前给她的旨意,是不必专程向宫中密报的,但见萧承泽这般反应,俨然是此事呈上御案时,已与她当日所见所闻有些微妙的出入了。
银柳当即想将那日情形复述一遍,萧承泽却似未卜先知地问:“密令出自谢司公之手这件事,是不是庄和初特意当着你与梅县主的面揭开的?”
这一问的关要不在庄和初,也不在她与梅县主,而在那个“特意”。
特意,便是说,本无必要,却有意为之。
“是。”银柳如实答。
“在探事司的记档里,你说的这道密令,是庄和初下的。庄和初亲述,他为的是表演一场英雄救美,使梅县主死心塌地,为他所用。”萧承泽问,“你所见,有没有这种可能?”
探事司的记档是怎么回事,银柳不知,但当日情形,若做这番解释,确实不无可能。
毕竟,这种计俩,在行间一行里也算不得什么新鲜手段。
“有。”银柳还是如实答,但答得心慌,答得胆寒。
若当日是这么一回事,那后来庄和初因此将她打发来梅宅掌事,以及,专门点派她来教梅县主武功,都无法排除另一种用意。
庄和初已看破了她在御前的这一桩差事,却又不欲开罪天子,所以借故把她遣远,但又推给她一个梅县主,作为继续获取有关他一应消息的通道,以在坐稳司公之位之前,安天子疑心。
庄和初是否真有此意,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御座上掌握生杀之权的人,可以如此推想。
何况,从皇城探事司,到暗中受命于天子,她已见过太多白皮黑里、黑面白心之人,每一个都出人意表,日子长了,见得多了,也见怪不怪了。
莫说是庄和初勾结裕王,便是说大皇子勾结裕王,她也不会断然否却这种可能。
是非、善恶、黑白,不由她来断公道。
她的差事,她的价值,只在耳目之间。
功过存亡俱在一念,银柳应罢,毫不迟疑便道:“陛下所问梅重九一事,卑职有比谢司公更多见闻。”
“你说。”
“正月初八,梅先生奉旨去庄府过顺星节,卑职随行,席间发觉,庄府姜管家与梅先生似是旧识。”
“旧识?”萧承泽不以为意,“那梅重九在皇城说书,名声大噪,姜浓在庄府内外操持大小事务,常在街面行走,与他相识,也不算什么奇事吧。”
“卑职随姜管家当差多年,知她从未去过广泰楼听书,广泰楼关门前,梅先生也从未去过庄府,但不知为何,姜管家对梅先生甚为用心,照拂细致入微,非比寻常。”
银柳细细报了那日做水仙花灯祈愿的情形,又说起那日自庄府拿回的小猫玩具,“那些针线绳结上的手艺,卑职认得出,皆是姜管家亲手所制。以姜管家往日在年节里的劳碌,要亲手做出这些,该是在梅先生住来庄府那时便开始动手了。是以卑职斗胆揣测,梅宅里那只小猫,也是经姜管家安排送来梅先生身边的。”
许是这二人的瓜葛终究非是当下正题,萧承泽只略略蹙眉听着,一言未发。
银柳便又道:“再便是,有一件事,关乎梅县主,谢司公言语之间或有矫饰。”
“哪一件?”萧承泽果然问。
“那只碗。”
这只碗的事上,她还缺些确凿的见闻,但已足够天子发话,让她尽快摸查清楚。那些突然为习武一事赐下的鼓励,便是要在这件事上推促一把,尽快给她个合宜的时机。
是以细细筹备一日,千钟来时,银柳这处已万事俱备了。
千钟刚换上一身短打时,还颇有些紧张,依着银柳的话做了一轮扎马站桩、攀爬跳跃的尝试后,出了一重薄汗,整个人反倒松泛了下来。
“这可比在街上逃命的时候轻省多了!”
那次在这园子里被她砸了一伞柿子时,银柳就已发觉了。
这身形瘦小的人,虽称不上强健,但因常年奔逃求生,敏捷柔韧,且下盘扎实,虽无套路章法,但在这些基础功夫上,已远超过寻常初涉武功之人。
初学尝些甜头,才不易一下子就撂了挑子。
“县主真是天赋异禀!”银柳夸赞几声,正要往下一项走,忽听千钟按捺不住地问。
“银柳姑姑看,我使个什么兵刃好呀?”
兵刃?
习武一向是先夯基础,再习套路身法,最后才是配以适宜的兵刃。
头一堂课,银柳倒还真没往这么远处计划,但显然这求学的人已经思量过了,“县主有什么心仪的兵刃吗?”
“我想学用伞。”千钟毫不迟疑道,“从前我想都没想过,伞也能当兵刃。一把伞随身带着,一点儿也不惹眼,遇着个日晒雨雪天,还能做两用,可太方便了。”
“随身带着?”银柳思量着她这话,“县主为何想要随身带把兵刃?是遇着什么麻烦了?”
“没有没有!”千钟忙摇头,摇得额上星星点点的汗珠直晃,整个人在明亮的天光下仿佛是块一眼便能看透的晶石。
“我就是想着,我能有命遇上庄大人,全靠皇城里好心的贵人们给我赏饭。大人说,我是被善念养大的,可我现在日子过好了,却不知道这些恩该向谁去报。但不管怎么说,这些贵人们多半都是住在皇城里的,要是我有武艺,随身带着兵刃,只要在街上见着不平事,帮上一把,迟早能帮到这些贵人身上,就能报上这些贵人的恩了。”
庄和初两度问她为何习武,她都咽了这一截没提。
非是不想与庄和初坦白,只是这些恩她已想到了回报的法子,但庄和初予她的恩,她要怎么报,实在是想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