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钟怯生生地点点头,小声道:“也不知是什么药,给药的人说,是补药。”
一旁落座的皇后紧紧眉头,问:“怎么,有何不妥吗?”
太医恭敬地朝凤驾转过身,才答道:“回禀娘娘,若说是补药,也没错,但非是寻常补法。此药对油尽灯枯之人,或可有续寿延年之一时奇效。然县主虽有些气血亏虚,但尚算康健,加之有些思虑过甚,受不住如此补法,才使气血猝然翻涌。”
皇后眉心愈紧了紧,“这是太医院的药?”
“臣不曾在太医院见过,只是,依县主脉象看,不似寻常医家配药之法,更似……道医的路数。”
千钟躺在床榻上听着,暗暗发愣。
她吃的什么,她清楚得很。
是庄和初那拿来装重病的药,那天趁庄和初进宫,她偷拿了一粒,一直藏在身上,那时就是想着,装病这招,许是早晚能用到谢恂的事上,只是没想到是这个用法就是了。
这装病的药,竟是这么个道理?
庄和初伤病未愈,但一个要靠四个练家子联手才能擒住的人,怎么看都与那什么油尽灯枯的话不挨边。
想来他那些病重样子也就是她今日这么回事。
如此,若真有人与他诊脉,一个常年抱病的人用些补药,也再正常不过,不至于让人看破什么。
也难怪庄和初说,他为服这药,要忌口荤腥。
若是寻常时候弄清这药是怎么回事,她定会拍手称妙,可眼下验明这药并不是什么坏东西,反倒是有些麻烦了。
昨夜左思右想,她既是来举告庄和初,若想帮庄和初一把,正着走定然走不通,一旦不慎,只怕还要把庄和初前面的排布打乱。
但若能借着这些近在咫尺的贵人的力,往谢恂身上泼一瓢本就属于他的脏水,将这事顺着原定的道推快一把,最好能把谢恂审问庄和初的资格除了,怎么想都是百益而无一害。
现在一瓢脏水已经扬开,若不能落定在谢恂身上,怕就要拐个弯淋自己一头了。
瞿姑姑眼见着床榻上的人面色又难看了几分,不禁问:“县主当真无虞吗?”
“呃……”太医略一迟疑,斟酌着道,“现下脉象上看并无大碍,不过,臣年资尚浅,也是第一次诊到这样的情况,若能拿到县主所服的药,与谢老他们一同研看,更为稳妥。”
这一听便是太医院那套万事留足退路的说辞了。
皇后摆摆手,“你且先去吧,待迟些本宫禀了皇上再议。”
太医恭顺地应了声,由瞿姑姑送着出了门。
听着脚步声渐弱渐无,千钟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身,冲着皇后便跪。
“求皇后娘娘为我做主!”千钟跪伏在床榻上,哽咽道,“幸好有娘娘您庇佑,我才躲过这一劫,不然……真的死在这补药上,谢老太医又有托辞,当真是杀人于无形了!”
皇后端坐着,一双与大皇子像极的眸子定定看着跪伏在床榻上的人,眸光远比那少年人沉静幽深许多。
适才瞿姑姑已将她的话转述了一遍,谢恂与这事什么关系,她已知晓,开口便也不转弯抹角,“为何如此笃定谢老太医对你有杀意,可是有过什么怨结?”
千钟跪直身子,红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恭顺又认真道:“我原也没觉得与谢老太医有什么过节,经过刚刚这一劫,才一下子想明白……满皇城的人都知道,谢府的父子俩一向不对付,可我去谢府的时候听说,谢统领搬回谢府去住了。”
“这又如何?”
“街上都说,他俩不对付,是因为谢老太医一心为善,不满谢统领在裕王跟前效力,为虎作伥,现下他们父子俩突然和好了,总不能是谢统领不再为裕王效力了吧?”
皇后面上无波无澜,一派温和沉静道:“本宫有些耳闻,是谢老太医身体不适,裕王准谢宗云回府侍疾尽孝,上元节后再回任。”
“这便是了!瞿姑姑刚才说,谢老太医正给皇上做艾灸呢,他还能入宫伺候皇上,哪到了非得人日日在床前侍奉不可的地步?要是裕王准的,那就全都对上了。”
“怎讲?”皇后仍是不急不躁。
“只怕到底是谢老太医年纪大了,眼见着得依仗儿子,裕王就趁这机会,想法子把他给拉拢去了。”
千钟望着那依旧不为所动的贵人,又道:“昨晚得娘娘提点,我想了一宿娘娘的话。庄大人对大皇子下手,若是觉得这样做对大皇子更好,那会是谁让他生了这样的心思?我就想起来,庄大人去太平观前夜,也去过一趟谢府,兴许,这里头的事就有谢老太医的一份。谢老太医给我这药,怕就是担心我与庄大人走得近,不经意里知道些什么,要用这不着痕迹的法子灭我的口。”
外面发生了什么,也许能事无巨细地吹进宫墙里,但她与谢恂在御前说的那些话,想是短日内不可能透到第四个人耳中。
谢恂对她的杀心总归不假,这也不算污蔑他,何况,她说这些,也不是为着让皇后去给那人判罪。
千钟跪在床榻上,又挺了挺腰背,端端正正道:“要只是为着自己的死活,我定不敢为娘娘多添烦扰,可他们这回冲着大皇子来。连庄大人都不得已动了手,可见他们下了多大的本。这回大皇子有您和皇上福泽庇佑,有惊无险,要是让他们轻易脱了罪,只怕还有更多阴毒的招数在后头等着呢!”
那张一直不见波澜的尊贵面孔上终于蹙起些思量的迹象,千钟正暗暗盘算着还有什么没说到点子上,忽听送罢人折回来便静静站在皇后身旁的瞿姑姑开了口。
“梅县主当真胆大心细,冰雪聪明,受如此惊吓,还能抽丝剥茧,为大皇子的安危筹谋长远,真是难得。”
千钟一怔,心头恍然一亮。
若不知瞿姑姑瞒着皇后的那些言行,她大约只会把这话当是夸赞,但连着那些想,便咂摸出一丝提点的意味了。
千钟忙又补道:“常听庄大人说,大皇子最是重情重义,这些日子,大皇子好几回护着我,虽多是为着庄大人的缘故,但我实实在在是受了大皇子的恩惠。就连我为我爹建坟的那片风水宝地,也是大皇子赏的。从我第一回 入宫拜见,娘娘就待我甚是亲厚,为我计议长远,我也不知要怎样报答您,能为大皇子尽点心,就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这话一出,皇后面上果见有几分松动,似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外面院中忽响起御驾到来的传报声。
“怎么回事?”御驾挟着一股淡淡的艾草气息,由万喜伴着进门来,扬扬手免去一应礼数,开口便问此间事。
皇后看看床榻上的人,轻叹一声,禀道:“不知是否是谢老太医年纪大了,有些犯糊涂,昨日与梅县主诊脉后,给了她些未经太医院检核过的丹药,那药性刚猛异常,虽是补益之药,却险些害了梅县主性命。”
萧承泽眉心微动,看向床榻上的人,“现下如何?”
千钟委屈地一瘪嘴,开口又带起些颤颤的哭腔,“幸好有皇后娘娘照拂,传来的太医医术高明,说我不会死了。”
太医院的嘴里断说不出这种丝毫不留退路的话,萧承泽只得又转看向皇后。
皇后低眉垂目,又是一叹,“梅县主福泽深厚,幸是在宫中服用,及时应对,已无大碍。若是无人在侧,便不堪设想了。”
话中明暗交叠,萧承泽点点头,只道:“无碍就好。”
伴君多年,个中分寸皇后再明白不过,便话止于此,只道是明日上元节庆仪,内宫大小事务繁巨,得了准允,便带中宫一众人先走了。
中宫众人走尽,萧承泽又示意了万喜带人出去候着,只对着千钟一人,才又细细将人自上而下打量一番,不疾不徐问。
“昨夜,大皇子与皇后都来过?”
第165章
昨夜皇后在这里训斥大皇子的话,她还记得准准的,大皇子夜里独自来找她不成体统,还累得一群宫人到处寻他。
皇后来时,也是乌泱泱的一堆人。
前前后后那么大的动静,必定早已经丁点儿不差地在宫墙里传遍了,这宫里消息最灵通的人还特意向她一问,那便不是想听这事是如何。
是想听听她会怎么说。
“是。”千钟一面在心里细细筛滤着,一面字字照实道,“大皇子仁善,宁觉得庄大人有不得已的情由,也不愿相信庄大人真会对他下杀手,自个儿难过得很,还挂念着我。但您有旨意在先,举告的事,我一字不敢与他多说。皇后娘娘慈惠,可怜我,还给我赏了点心。”
想是这些与传到御前的无甚出入,萧承泽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皇后一行挟来的粉黛与熏香气息散尽,他身上的艾味也浅淡了,才察觉此间萦绕着缕缕幽香,视线循着香气悠悠一转,便触见当窗摆放的一盆水仙。
是一盆雕刻过的水仙。
自刻痕间抽出的叶子妖娆盘曲如青蛇,花茎也不待抽高就成团成簇地开放,全然没了凌波仙子超然物外的清冷素雅,尽是一股精心雕琢出的卑曲逢迎的媚态。
任凭什么进了这宫门,要么在光明璀璨处卑服恭顺,要么在幽森冷落处惨然凋零。
萧承泽缓步踱近去,端详着屈曲献媚的仙子,忽听身后床榻间传过一道与这宫墙间处处充溢的恭顺谨慎别无二致的话音。
“昨天夜里……我瞧见大皇子伤得不轻。百里公主和昇世子,他们可还好吗?”
“都没什么大碍,已回怀远驿去歇息了。”
窗下赏花的人好似一颗心都叫那花勾去了,话说得漫不经心,风轻云淡,一丝一毫也听不出百里靖那桩事已办到了什么地步。
千钟老实地坐在床沿,暗暗打量着花前那道背影。
里里外外折腾这一大顿子,已然日近正午了。
天光正盛,乾坤照彻,一派通明,穿透窗子投进屋来,正披在那金线盘绕的龙袍上,泛着粼粼金辉,让人望而生畏。
要是百里靖当真有铁据,当年裕王在南境战事上当真使了那般阴毒下作的手段,眼前这人仍能冲破云谲波诡登上尊位,道一声真龙天子,她也打心底里觉着他担当得起。
依着庄和初的话,当年这桩隐秘关乎着两国社稷,一但坐实揭开来,必是惊天动地,一切悬而未定前,不对她这个朝堂之外不掌权柄的人透露分毫,也是在情在理。
可她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直觉觉着,这位真龙天子来这一趟,不单是因为此间宫人对她病情的传报。
甚至,方才皇后与她的那些话,不知怎的,落在这人的耳中,好似也生出些她看不分明的意味。
想来刚才那谢老太医到御前办的差事,不只是艾灸一桩。
嗅着室内尚未散尽的丝丝缕缕的艾味,千钟提起十二分小心,又道:“今日都怪我不谨慎。我一心想着,谢司公再深的心思,在您面前定还是会说老实话的,想着该是我一时害怕冤枉了他,也实在舍不得那金贵的药……结果,惊扰了您和皇后娘娘,都是我的罪过。”
萧承泽边听着,边垂手拨弄那蜷曲的水仙叶子,将一根叶子抻直,又陡一松手,看它一下子蜷曲回原样。
在天地间野生野长的人,不计其数次于无处不在的危险中死里逃生,对周遭气息的变化确乎敏锐。
萧承泽不再与她兜绕,“朕刚得报,庄和初在太平观刺杀大皇子的事,已在皇城街面上传开了。只一夜间,便有人猜出,这些年梅重九说书的文稿,皆是出自庄和初之手,并且,自话本中解读出,庄和初早就暗藏不臣之心。继而猜度,庄和初是因为当年梅氏逃婚之故,一直怨恨朝廷,如今又被除了教大皇子读书的差事,终于难忍恨意,行刺报复。”
无喜无怒的话音,落进千钟耳中,却是字字心惊肉跳。
好容易忍到话音落定,千钟忙道:“绝没有这样的事!”
除了梅重九文稿来处这句,余下一句赛一句的荒唐。
“抗旨逃婚的是梅氏,庄大人连梅氏都没怨恨过,怎么会因为这事怨恨朝廷呢?梅先生已经在皇城里说书多少年了,那么多人听过,要真有什么古怪,皇城探事司铁定一早就报到您跟前了,哪还等得到这会儿——”
没等她再辩驳恨上大皇子那句里更大的荒谬,静立花前的人忽朝她转过头来。
对着那粼粼金辉望了太久,千钟眼前一时昏花,看不清那世间至尊的面孔上是道什么神情,但那陡然沉下话音足让她心头一颤。
“你不是想与庄和初义绝吗?怎还如此为他说话?”
一颤过后,便安然落定了。
她断得没错,御驾亲至,果真另有来头。
适才艾灸间,吹进御驾耳中的,定也不只有这一点连她都能轻易驳去的歪风。
千钟忙起身来,端正跪道:“陛下英明,庄和初行刺大皇子,这是铁打的实情,他有负皇恩,不再当得起御旨赐婚的尊荣,这也是实情。可外头传说的这些,尽是没影儿的事。街上那些闲话,他们都只是当甘蔗嚼嚼,嚼个滋味也就吐了,谁把这些渣滓捧来您跟前,那才是居心不善,罪大恶极!”
窗下的人披着金辉缓步踱来,不疾不徐,“风言风语不足信,但也有一桩是实情。”
脚步在她膝前落定,话音分明低下几分,听来却愈发掷地有声,“谢司公连夜梳理了第九监的各项事务,发现在多桩关乎裕王的差事上,被精心动了手脚。简言之,你与谢司公都举告说庄和初与裕王有勾结一事,已不算是捕风捉影了。”
千钟愕然一怔。
她弄不清什么叫各项事务,又怎么个动手脚法,但有一样她清楚得很——什么连夜梳理,只怕是在谢恂做好举告的打算时,一并就把这一套准备下了。
这些公务上的门道她不清楚,可庄和初日日与这些东西打交道,定不会算漏这一处。
无论他算没算得到谢恂去御前举告的这一辙,单是她来举告他与裕王勾结这话,配上他在太平观里惊天动地的一场刺杀,就定会有旨意让人去查他所掌的第九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