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客房里浮艳的装点将这七旬老者的白须白发映出种荒唐的滑稽,“这把年纪了,已然掌住这般权柄,还要折腾,谢司公野心不小啊。”
谢恂颔首苦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不都是为了子孙后代吗?”
萧明宣一时不语,转手拿过桌上的酒壶,打开壶盖,朝里望望成色,又略闻了闻,欣然一展眉头,给自己斟下一杯,又斟一杯递给谢恂。
谢恂眉宇间顿生喜色,道了声谢恩的话,小心接过,与之对饮而尽。
他特意要了一壶酒摆在这儿,就是为这一刻。
谢恂放下空杯,正欲再说几句表忠心的话,忽听对面的人幽幽一笑,曼声开口。
“本王虽没有子嗣,但自认为待谢宗云不薄,看来,还是没能让谢司公满意啊。”
谢恂一怔,忙道:“下官不是——”
“满口胡言,漏洞百出。”萧明宣寒声截断他的辩解,重又执起那方印信,“什么皇城探事司总指挥使?除了皇兄与探事司的人,谁也没见过这衙门的印信长什么样子,你随便拿块破石头,就来本王面前信口雌黄,莫不是皇兄让谢老太医来胡诌这套说辞,试探本王的?若是如此,大可不必费这功夫。你回去告诉皇兄,本王久沐皇恩,铭感五内,一心只有社稷安泰,别无他想。”
“王爷有此揣测,也在情理之中。”意料中事,谢恂不慌不忙,“不瞒王爷,谢某此来,也不只是为助王爷成就大业,亦是为了自保。”
“自保?照你所说,又是掌探事司,又是有自己的一群忠心鹰犬,谁能奈何你?”
谢恂颔首而叹,“谢某年纪大了,眼见着要从司公的位子上退下来,这个位子,原是打算由庄和初来接的,但现下是不可能了。若是落到个不识抬举的人手中,既不稳妥,也实在可惜。故而,望王爷襄助,成长久计。”
萧明宣嗤笑,将那印信一抛一接地玩弄着,“刚才还说莫让本王小觑了你,这会儿又连个接班的人选都不能左右,让本王怎么信你的话?你到底是有本事还是没本事?”
“王爷明察秋毫,洞若观火,谢某惭愧。”谢恂微微一惊,面露愧色,略一沉吟,才低声徐道,“不敢欺瞒王爷,谢某身上,还有些陈年旧罪,见不得天日。”
“你干什么了?”
“先帝朝时,谢某年轻好胜,为了积功上位,一时铤而走险,行了偏门,与他国细作做了线报上的交换买卖,其中便有关乎今上当年战事的……谢某卸任之前,循例也要受一番审查,这些若在御前揭开来,谢某定是不赦之罪。但谢某可以保证,为王爷效命之后,必定忠心不二,只听王爷差遣。”
萧明宣微眯着眼,掂量着那方印信,幽幽道:“本王怎么听着,你不是投效本王,你是怕庄和初今般落罪,会在皇兄那供出你什么,让皇兄疑心于你,才来找本王给你擦屁股?”
“王爷多虑了。”谢恂慈眉善目地笑笑,“庄和初在我手中已受过极刑,只为他留了一口气,以便认供画押。他这罪状如何写,全看王爷的决断了。”
“那本王就不明白了。本王虽不知探事司用人是个什么章程,但依其他衙门用人为参照来看,便是卸任审查,也该审查你任职期间的事,你任职前的,该早在当初就任之际就查个清楚了,好端端的又怎会倒查那些?何况,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皇兄御极至今从未追究过,你怎会突然怕起这个来了?”
萧明宣定定看着那面色渐渐发僵的人,忽一哼笑,“本王在刑狱衙门里见得多了,为着遮掩真情,有意在反复审问后故作为难地抛出些似是而非的情由,使刑狱官自以为审出了结果,止步于此。你与本王这样耍心机,还想让本王信你什么?”
谢恂动动发僵的唇角,怎奈话音也染上了那分僵硬,“谢某年老多思,处处忧虑,慎思慎量,难比王爷气魄,但一片诚心,毋庸置疑。”
“本王倒觉得不是这么回事。”萧明宣将那鸡血印举到眼前,微微眯眼,迎着灯火细细端详其中如血的纹路,缓缓道,“本王原只是有些猜想,但今日听你这一席话,倒是觉着印证了几分。梅县主那个死了多年的爹,就是你吧?”
一时没听见回驳,萧明宣冷然笑笑,接着道:“你是怕梅县主聪明过人,又在庄和初跟前得了点拨,想起些你旧年未曾被审查出的罪过,捅到御前去,是不是?”
半晌只有门外透进来的莺莺燕燕之声,良久,谢恂才低一低头,沉声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王爷法眼。”
萧明宣忽地嗤笑出声,“可是,梅县主那样子看着,最多十六七,皇兄最迟一场征战时她怕是还没记事呢。交换线报的买卖何其复杂,一个尚不及时的奶娃娃能记得什么,又能告出什么来?谢司公,你到底怕的是什么?”
谢恂沟壑纵横的脸在暧昧的光晕下阵红阵白。
裕王掌重权多年,权势盛到常日里根本犯不着动用谋略心智去解决问题,一副张扬跋扈的模样在人眼中成了习惯,便容易忽视这人如渊的城府。
哪怕谢恂已慎重再慎重,此刻仍愕然发现,还是小觑了这个人。
“不敢欺瞒王爷……”谢恂勉强定定心,“此事,也确是谢某一桩心病。千钟是谢某当年捡来养在身边,以便遮掩身份的。她来路不明,当年怕惹麻烦,辗转蜕皮时,就向朝廷瞒下了养她的事。谢某掌探事司,犯此等欺君之罪,也实在惶恐。”
“你若是以前来说这些,还有些可信,现在这么说,可讲不通。梅县主如今有御旨正了身份,前尘不计,她放着好日子不过,何苦要在这事上跳出来给自己惹麻烦?眼下庄和初一出事,她依仗你都来不及。除非……”
萧明宣轻轻掂着印信,一字一声道:“本王没记错的话,当年大皇子年幼时,曾在街面上遭一乞丐行刺,所幸命大无虞。当年后来为这事抓过一堆乞丐,但也定不了是谁,刺客也没再出现,便不了了之。你害怕梅县主留有印象,会向皇兄道破的,莫不是这件事?”
对面的人一言不发,但那连青楼房间的灯火都难以修饰的脸色,已足证一切。
萧明宣继续徐声道:“你必定对梅县主动过杀心,但始终没得手,你担心,她话里已不经意间透露过,以皇兄的圣明,或已有觉察。单是杀了她,已然安定不了你心头的惶惶,索性,拿庄和初来当替死鬼,再鼓动本王,往御座上换上个新的掌管你生死的人,如此前账尽消,一劳永逸,是不是?”
谢恂合了合目,再缓缓睁开时,已面沉如夜,“下官已道尽诚意,全看王爷决断了。”
“那本王从头与你捋一捋,这就是说,你一身滔天大罪,罪不容诛,随时可能被皇兄揪了脑袋,已然没法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不得不夹着尾巴来找本王,想求本王赏你一条活路,却还不甘愿低三下四,于是搬出皇兄来恐吓本王,是这样吧?”
谢恂抬眸对上那双尽是寒色的凤眸,不退不让,“谢某只是敬慕王爷,想与王爷互通有无,还请王爷三思。”
萧明宣悠然站起身,喟然叹气,“以前谢宗云总不想回家,本王还于孝悌之道上训示他,今日看,让谢宗云回家去听你教导,实在委屈他了。”
“王爷主意已定吗?
“哦……”萧明宣好似这才想起些什么,扬扬手,“这印,本王就先拿走了,不然,回头与谢司公一见若传到皇兄那去,本王空口无凭,这些话还真不知皇兄能不能信——”
萧明宣说话间就要往房门去,话音未落,谢恂忽一沉声,唤了句“来人”。
眨眼功夫,自重重帐幔间冲出十来个精壮大汉,由谢府护院领头,个个手执宽刀,一时间满室银光湛湛,杀气腾腾。
萧明宣怔然片刻,笑出声来,“你还要杀了本王不成?”
“这是王爷自己选的。王爷既无意成就大业,谢某便只有取了王爷的人头,献到御前,以功抵罪了。”
被杀气环绕的人仍在笑,笑着略一扬声,“莫说谢司公能不能摘得了本王的人头,谢司公真摘了,当真能抵罪吗,皇兄?”
这足以惊天动地的一声称呼唤出,几乎同时,门外那绵绵不断的喧闹声瞬间止息。
一片死寂,静如黄泉。
谢恂骇然而立,皇兄?
第167章
房门豁然洞开,重重人影如决堤江水,奔涌而入。
各个身着不同的便服,无不像是节庆日子里出来寻欢作乐的客人,但刀兵一出,便瞧得出各个训练有素,皆非等闲。
虽着便服,亦如甲胄在身,是御前最近身的那队羽林卫。
那十余把宽刀在裕王身边围聚起的杀气,顷刻间没入奔流,消散一空。
羽林卫尽数制住这些人,短暂的骚动随即止息,四围再次落回到针落可闻的死寂里,才见裕王适才唤的那人一袭紫袍便服缓步而入。
面上无喜无怒,经过裕王身前时,顺手接过了那方鸡血石印信。
谢恂知道自己该行礼,该不慌不忙、淡然自若地行礼,才能在这顷刻落入的死地之间搏出一线生机。
可一切实在太突然,太猝不及防。
“陛下……”谢恂倾尽毕生修为,到底也未能压住那股自心底沸涌不息的震骇,开口颤然战栗,落进自己耳中都觉得已如认供画押一般。
萧承泽似是充耳未闻,施然走到那桌酒菜前,略扫了一眼,一分衣摆坐下来,将手中的鸡血石印转着圈地看了一遍,目光依旧平静地一抬,看向那随他一同进门的人。
来过宫里这几遭,千钟已熟悉了一些起码的规矩,随着御驾进来,在步子即将越过裕王之前就停下了。
这会儿在裕王身后约莫一步之距的地处低眉垂手站着,光润饱满的面颊被秦楼楚馆中暖得发红的灯火映着,依然隐隐发白。
“说吧,”萧承泽终于将目光转落到这鸡血石印的主人身上,不疾不徐道,“适才那些话是怎么回事,朕听你解释。正好,梅县主也在,可为对证。”
千钟低眉敛目,余光仍可扫见那支摇摇欲坠的拐杖。
这还有什么可解释的余地?
白日里那会儿,她更衣收拾好,随着万喜去见驾,才知是御驾要她随着一同出宫,与一队披甲执锐的羽林卫浩浩荡荡地去了太平观。
她也不知御驾去做了些什么,一进太平观,她便被交代给观中人照应,在那里用了饭又用茶,用了茶又用饭,直到夜幕落定,她又被传去见驾,才知随御驾前来的那副仪仗不知什么时候已回去了。
那一袭绣金龙袍出门的人,不知何时换了这身便袍,随着寥寥几个也换了便装的羽林卫,与她一起换乘了一辆不大显眼的马车,不声不响地来了这热闹盈门的秋月春风楼。
一进门,不待鸨母对她这女子之身表示讶异,就见这一身气度与欢场格格不入的人对着场中微一示意,场中近乎六七的“贵客”几乎同时得令行动,悄无声息间将此处无关之人尽数清场的同时,未使鼓乐欢闹声发出丝毫异样的变化。
待千钟反应过来,是有一批乔装的羽林卫早已以客人的身份潜入此间待命时,整个秋月春风楼已尽在这人的掌握之中了。
唯楼上这间云梦阁,仍如在云梦之中,浑然未觉。
从先帝朝至今,街上总有传言,将今上还是宁王时领兵打仗之智勇讲得神乎其神,但从前听得再多,也远不如这亲眼一见来得震撼。
这份震撼,又远不如他们悄然上楼后,在门外听见的这番对话所带来之万一。
她所震撼处,不是谢恂的丧心病狂,也不是裕王的城府深沉。
是她直至此刻才明白,这才是庄和初筹谋的结局。
在这道门霍然打开前,这里每一人都曾觉得,自己是翻云覆雨、主宰乾坤的那只手。
然而他们怕是到现在还没明白,他们每一人心底至深的恐惧与欲念,都已在悄然之间背弃他们,投向庄和初,化为他手中的一把刻刀。
庄和初就在无人觉察之下,将这些明明各自为营之人,耐着性子一件一件雕刻成一套严丝合缝的榫卯,一步一步拼成眼前这副铁打一般结果。
甚至也连她在内。
她从庄和初那药瓶里偷拿的一颗药,他后来定然是发现了,只是没有道破。
他没有道破她偷的药,也没有道破她偷药时心中对于谢恂之事的惶惶难安,只是默默在这套榫卯中为她留了细细的一道位子,由她亲手将谢恂对她杀意呈于御前,同裕王问出的那些话彼此牢牢扣合。
谢恂再想挣扎什么,都无插针之隙了。
这人算透了谢恂,算透了裕王,甚至算透了这智勇无双的帝王,也算透了她。
他们都笃信自己以最高的才智审时度势,甚至破釜沉舟,做出最英明的谋算,殊不知早在尚未动念之前,一切都已在那人眼中。
难怪那日庄和初特意与她说,太平观一事结束后,她就不必他时时守着了。
他那时便已预见,在榫卯紧合、尘埃落定之际,她身上一丝遗患也不会留,从此之后,她只有一个清清白白、踏踏实实的将来。
这便也意味着,那处处都算透的人,该也在那时就清楚地算到,他自己在这场一年伊始最盛大的节庆日子里会面对什么。
而后……为她准备了满满一院子的花灯。
那道站在春和斋挂满花灯的树下温柔含笑的身影,朦朦胧胧地映进眼前的剑拔弩张中。
千钟心口揪痛得几乎无法喘息。
“陛下……陛下容禀。”谢恂压不住那致命的战栗,便顺着这分战栗,含愧开口,“臣只是……爱子之心作祟,实在担心谢宗云跟随裕王,会做下不臣之事,故以退为进,假意编缀诸般谎言,以试探裕王忠君之心。”
萧承泽垂眸落向手中鸡血石印,淡声道:“朕同裕王乃骨肉至亲,向无嫌隙,更从未说过什么要对裕王发难责问。自然,皇城探事司一向有遇急情便宜处事之权,但朕听着,似也没什么急迫到需你假托圣谕先斩后奏之事。没错吧,谢司公?”
谢恂面色乍然灰白一片,支着拐杖的手陡然一晃,险些站不住。
这话里旁的都尚算不痛不痒,唯有一桩,天子当着这诸多人的面,一字一声地坐实了他皇城探事司的身份。
便是不给他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谢恂唇齿颤了颤,还没能挤出句什么,又听萧承泽淡声问:“朕让你尽快找回三绿,可有消息吗?”
“还没……此前在庄府,臣见三青先回来了,是独自回——”
“朕倒是见着三绿了。”萧承泽不待他说完,已向外唤了一声。
须臾,便装的羽林卫带进一位青绿衣衫的少年人,谢恂错愕间搭眼一望,翻沸的心头忽地定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