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道门里用来敬祀天地神明的,香气持久,不易消散。从百里公主手中送来这里,经过重重检查,开合取放多次,还能留有如此分明的气息。”
千钟忽然悟出一丝头绪,讶异道:“这香气,才是她真正想送来的物件?”
好像也不对。
心念一转,千钟又皱眉摇摇头,“要单为了送这香气,寻匹布帛,或是寻件衣裳熏上去,能散得更慢,也更像个赔礼的物件。偏选了这册药典来熏,该是还有别的说法。”
的确是有。
是个甚是浅显的说法,她纵然一时参悟不透,只要带着这个困惑去任何道观走一遭,必能寻得答案。
暗语之暗,防的从不是收消息的人。
“道门有言,香云达信,是说焚香所生烟气可使心意上达神明。”庄和初将那泛着香火气的药典送回她手中,覆手在上轻拍了拍,“她想与你说,她已面圣,将这里的事都说过了。”
千钟眸子一亮,“那可太好了!”
庄和初微怔,莞尔而笑。
滔天的祸事落到她眼中,也总能拎出三分好处。
不过,百里靖临走还要如此费心送这东西来,绝不是只为一声知会。
“这不仅是道消息。你为她的托付尽心尽力,这也是她的一份回礼。”庄和初想得到百里靖是在哪一瞬决定要安排这样一份回礼,“她明白你入裕王府定有不得已的情由,想以此提醒,裕王府随时可能倾覆,劝你早做筹谋,免遭牵累。”
裕王府能把她牵累到什么地步,最坏的结果,她那日在大皇子府里跪到裕王膝前时,就都已想过一个遍了。
只有一样是她此前从未想过的。
千钟看向文盘里那套不知沾过多少血的行头。
晴明天日之下,有鸟雀啁啾着落上来,翘着尾巴兴奋地跳了几跳,埋头对着那些亮得刺目的金丝银线啄个不停。
反复啄过,方知不是能衔走引为己用的东西,又懊恼地振翅飞走了。
“我觉着……”千钟转眸望向身边人,“裕王肚子里还憋着一股别的坏。”
找庄和初去当裕王府的侍卫统领,与找鸡给黄鼠狼看家没什么两样,坏心都明晃晃地撂在桌面上了。
但在这份过于晃眼的坏心里,隐隐还透着一股子藏得更深的坏味。
“他一手假装杀了金百成,立马就叫谢统领接了任。你才刚刚不做官,他就对谢统领下了手,转头就要你来接这晦气行头。一步接着一步,接得这么紧,像个连环套似的。”
一根淹没在重重惊涛骇浪里的线头,随着这套不安好心的衣装,和眼前这人几乎毫无犹豫的选择,蓦地浮了出来。
“上元节那天进宫前,裕王与我说,等时辰到了,他会出手保你活命。”
后来,庄和初以挟持李惟昭求见大皇子的罪名被押送来御前,她没从中看到裕王出手的迹象,就只当是庄和初自个儿想通了,竭力搏了一条活路。
现下再回头看看,这一切却是与另一根几乎被她忽略的线头接到了一起。
“裕王他出手的法子,就是差遣苏绾绾去牢狱里要挟你,逼你自己想法子活下来,再来为他卖命,是不是?”
这是最为顺理成章的解释。
可还差关键的一处。
那要挟住他的,究竟是个什么?
要说是苏绾绾那重身份,一桩随着夫妻义绝的恩旨已算彻底告结的先帝朝赐婚,还能有什么法子将人逼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更不可能是那不知什么时候给他下的毒。
死的恐惧足够要挟一个一心想活的人,可又如何吓住一个原就打定了主意要死,甚至已将身后事安排周全的人?
这一点豁然开朗仿佛暗室中的一豆孤灯,映清眼前方寸之地的同时,也在四围映出更多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疑影。
幢幢疑影中,忽见庄和初淡淡笑了一下。
笑靥苍白,笑意却温存,像被糊窗的明纱滤过的天光,柔柔地映亮她心头整间暗室,驱散一切疑影。
“我苟延性命,不是因为要挟。应这差事,也非是迫不得已。”
“那是为什么?”千钟追问。
庄和初反问道:“那日你送来大理寺狱的乳糖圆子,有一颗内里藏着一卷布条,上面缝着半句话,似是大皇子的口吻。那是他说与你的话吗?”
千钟微一怔,旋即好似明白些什么,闷闷地垂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手中药典微微起翘的边角,轻点点头。
“那天回来,看着你把什么都安顿好了,我就怕……我说破天去也拽不回你。在你心上分量最重的,肯定要数大皇子,我就想着,用他的事先把你拖住,只要你不急着求死,总能有法子。”
话音越说越低,到最后一句上,不安的手指在药典边缘一把攥定,沉下一口气,扬起张虽已尽力却仍见勉强的笑脸。
“是为着大皇子回来的,那就好。等改日我寻着机会,好好与大皇子说说,他也就是叫裕王惹恼了,说那些话,准是跟裕王赌气,不是真心怨你的。”
千钟轻快起身,将药典收进匣子,一并摞进文盘里,“这些,我且收进屋里放好。一会儿还是回内院去吃饭吧,那边更暖和些——”
刚要捧起那满满当当的文盘,千钟忽被捉住了手。
庄和初的手心经由手炉焐过,却也只焐暖了一层皮,透不进血肉,薄薄的一重热意像层壳子一样罩在冰凉的肌骨上,甫一触上炙热一片,转瞬又渗出无尽的寒凉。
凉得千钟心头一颤。
“也不是为了大皇子。”庄和初似也清楚手上的温度并不令人舒适,一握拦下她,便松了力气,只虚虚地捉着。
换用一束足够和暖的目光紧紧牵着她。
“我自鬼门关前回头,是因为……发现还欠有一笔债,没还清。”
欠债?
千钟怔愣间,那虚捉着她的手轻轻一翻,将她的手翻掌朝上摊开来。
庄和初左手托着她瘦小的手掌,右手蜷成将将能被这手掌容纳的一团,轻轻放上去。
“与你允诺过,我们夫妻一场之后,不会妨碍你再结良缘,一应需善后之事,我会处置妥当。我原以为……那些安排,已无遗漏,但那日在狱中才发现,离着起码的周全都还差得远。”
那托在她掌下的手缓缓收拢,覆着她的手,将那只蜷放在她掌心的手攥进她掌中。
“千钟,庄府还有一样资财,不在账目上。这是一件兵刃,虽残破了,也不干净,但昨夜谢府一行,已请你验看过,勉强还算能用,现在也归你所有。那些让你不安的,困住你的,就让它来扫清,好不好?”
那层自手炉上焐来的薄薄热气已彻底散尽,冰凉凉的手一动不动地卧在她掌心里,当真像个了无生气的物件。
昨夜他与她说了几句没头没尾的丧气话,一会儿说什么兴许会后悔让他活,一会儿又说什么自己贪生畏死,谁也不能怪到她头上,还有什么活一日就会好好活。
那时听着,就觉得这些话里透出的心气不像个死里逃生的人。
手中被他塞来这道“兵刃”,千钟才陡然明白,心口狠狠一揪。
“你……”千钟手掌蓦地收紧,牢牢攥住那一团冰凉,目光闪动着,如湖水中猛然坠入一颗石子,一阵短促而剧烈的震荡后,涟漪重重荡开,层层淡去,终归一片平静。
千钟抿抿唇,平静地看着他,轻轻地问:“你是不是,还没寻着活路?”
他不是为着活下去而回来的。
只是她一意孤行,不依章法,将他对她的那番万全安排扯出了个天大的窟窿,他只好折返回来,待修补好,再安心地去死。
他还活着,却是站在一条必死的路上暂时活着。
不要紧。
天底下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
一边活,一边往前寻活路,只是有时候容易,有时候难,难到极处,再无力往前接续了,那最后的一段,就被唤作是死路。
但只要还接续得上,无论多难多险,它就还是活路里的一截。
活着的人,哪怕只剩半口气在,也说不准自个儿脚下这段是不是真正的死路。
“不要紧,我去与姜姑姑说,让厨房做些好吃的,等吃饱了,咱们再一块儿寻去。”千钟将那一双顿然僵住的手一把拢住,捂进自己厚实的斗篷里,紧挨着他坐回来,探头凑到他耳边。
像避着什么看不见的耳目似的,千钟压低着声,颇有些神秘兮兮地道:“走着瞧吧,不管是什么非要把你往鬼门关里拽,我一定比它力气更大。”
暄风挟着温热的气息扑在耳畔,不及防备,热意已直达心口,遽然翻沸。
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人性使然,耳朵独得如此眷顾,眼睛也迫切想要个公平,庄和初难以克制,不由自主转头看去,才略一偏转,面颊上忽地印下一记温软。
不深不浅。
恰能让人清楚地、真实地感觉到这一记的存在。
像只饥肠辘辘中暗暗觊觎一根鱼骨的狸猫,忽地被抱进满满一盆鲜鱼里,一丝痴心妄想陡然被泼天的慷慨淹没,一时间反应不及,怔然呆愣。
这许就是他杀孽太重的果报。
求生不得,求死……又不舍。
偷袭这人谈何容易,千钟一记亲下,便要抽身,忽觉斗篷下的掌中一空,腰背间蓦地缠上一股力道,将她结结实实地埋进一片胸膛。
千钟一惊之间微挣了一下,这力道顿然将她缠得更紧了。
那只适才交到她掌心里的手,紧紧抵在她背心处,好像已不满只将这手交予她,而要将整个人都融进她骨血中。
千钟心下明了,但念着这人一身密密层层的伤,不敢也如此抱紧他,只轻轻地环抱在他腰间。
庄和初半张脸埋在她颈侧,埋了良久,才低低道:“天地共鉴,这样的话说出来……可不能不作数的。”
“一定作数。”千钟认真地应着他,“要不,你画个符,把这话编成个符咒什么的,我要是说话不算话,就引道天雷来劈我……但也别劈得太狠吧,这跟阎王抢人的事,我也是头一回干,一下子干不太好,也情有可原呀。老话说,事不过三,好歹饶我两回,行不行?”
这不着边际的话叫她越说越有模有样了。
庄和初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起身缓缓松了力道,却还舍不得全然放手,仍虚拢在她腰间,弯着笑眼看她。
“这样的事,可不是头一回了。”
第188章
千钟一愣,忽想起来,她与他头一次遇上,就把这一副病弱书生样子的人从裕王眼皮子底下抢跑了。
再想起那日的事,千钟自个儿也觉着好笑。
“那不算,那是老天爷发慈悲可怜我,专赏我个显能露脸的机会,好攀附贵人,要不,现下哪有我这样的好日子?”
庄和初仍笑着,“那晚在御前对答,你有意截下大皇子的话,暗示我自行辩解,不要由大皇子接话,也是为了攀附我吗?”
拢在他掌心下的腰身蓦然绷紧,又一寸寸缓缓松了下来。
千钟破罐子破摔地瞧着他,“你问起那乳糖圆子里的布条,是因为这个?”
“是。”庄和初坦诚地点头。
千钟泄气地瘪瘪嘴,“那是我唬人的能耐还是太粗浅,没糊弄过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