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敌以弱是策略,目的所在,终究还是取胜。只不过,庄和初想取的,似乎并不只在金百成的一条命。
“郡主莫急……大人定有打算。”姜浓话虽往宽慰里说着,一双眼睛也未离开那战团,脚下亦是一动没动,丝毫没有要立即跨出这是非之地的意思。
庄和初让她们先走,必是有把握独自料理好这里的一切,但若能看清他的打算,帮着使一把力,自然是更好。
千钟也是如此想,可一双眼睛紧紧追在那些团飞快交错的身影上,盯得两眼发花,也委实看不清个什么。
双眼紧张疲累到极处,目光不由自主就失了凝聚,四围昏暗的景象渐渐入目,愈发清楚地看出,那道她为之悬心的身影正节节败退。
千钟正急得有些气躁,转念之间,忽一猛醒。
庄和初在退,却不是被逼退。
就像在谢府与谢宗云缠斗时一样,他正引着金百成,朝他选定之处而去。
只是金百成远比失了神智的谢宗云难糊弄得多,庄和初引得更小心谨慎,不留痕迹,如此远观,才能看出几分端倪。
庄和初选定之处是……
一棵树。
一棵高大粗健的老树,枝杈密密层层,还没萌芽展叶就已有遮天蔽日的势头,隐在幽暗的夜色里,只能看出个若隐若现的朦胧形廓。
千钟目光恍然一亮。
那把被庄和初挥鞭扬飞的刀,在檐下斩断捆束姜浓的绳索后,力道仍未泄尽,末了就是一头扎进那片朦胧间了!
他是想去取那把刀?
千钟心念一动,刚要起脚,忽又想起些什么,忙匆匆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裹给姜浓,挽着姜浓将她掩到宅门开敞的门扇后面。
“姜姑姑在这避一避,也望一望外面的响动。”千钟小声托付道。
外面的响动?
姜浓微一怔,旋即明白千钟所指。
这附近寻常人生怕沾惹裕王府,确乎是不敢轻易靠近这是非之地,但今夜是上元节庆最后的热闹,京兆府巡夜官差都提着十二分小心,难保不会循声而来。
那些人来了会帮衬哪头,熟难预料。
得姜浓会意应声,千钟不再耽搁,一缩身,顺着院墙根朝那朦胧的树影掩去。
千钟像只谨慎又灵巧的夜行动物,缩身掩在暗影里,一路窸窸窣窣摸索到近前,树下满地衰草败叶,唯不见那道寒芒。
方位不会有错。
千钟抬眼上看,果然,那寒芒半嵌在树干高处,隐匿在茂密的枝杈间。
爬树不难,拔刀也不难,千钟三下五除二就攀上树去,寻准支撑使力处,一使巧劲儿便捉刀在手。
怎么把刀送到庄和初手上,才是难处。
那战团离得还远,她甩开膀子掷去,也未必能准准掷到近前,若是一下子没到庄和初手中,反惹了金百成注意,再取怕更是麻烦。
千钟攀在树上思量间,有圆滚滚的鸟雀落上高枝,引得柔韧的枝杈一阵悠悠颤动。
颤动……
千钟霍然猛醒,忙放眼寻索,到底选定一处枝杈,小心摸索着攀过去,将刀往臂下一掖,垂手自身上解了条衣带,紧紧系在这长短、粗细、形态都恰合时宜的枝杈上。
而后搭刀为箭,引枝为弓,以庄和初早些在街上教她的法子蓄力,瞄准战团。
金百成沉浸在时有得手、几近取胜的亢奋中,浑然未觉那些于夜色下再寻常不过的悉索响动。
血迹斑斑的软剑嗡然震荡着,又朝庄和初刺去!
庄和初与他之间原已只有个勉强可以出鞭的距离,他挽剑强行突进,又将这距离吞没许多,庄和初若想以长鞭相抗,必得先退。
可庄和初一步未退。
庄和初不但没退,反迎着剑势迫上前去,腾身而起,足尖自纤薄如纸的剑身一点,转踏上金百成头顶,借力凌空而起。
如鹤展翼,一鞭击出!
金百成觉眼前一空,头顶一沉,“啪”一声裂空大响后,眼前骤然一黑。
宅院中只在这堂屋檐下悬了三盏灯笼,其中两盏在后面两角,唯前门与捆吊姜浓那檐角相对的檐下悬的一盏,照着庭前一片。
庄和初一鞭凌空挥去,正是隔空击灭了这片光亮。
庭前顿陷昏暗。
金百成双目还没在这突如其来的明暗剧变中适应过来,忽觉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在他眼前晃过,掠得耳际一凉。
似乎是……刀。
他的刀。
寒光湛湛的刀身上抹着一道新鲜粘稠血红。
他记得,这刀还没沾血就被庄和初夺去了。
这刀怎么凭空回来了?
又是沾的谁的血?
金百成一怔之间,忽觉耳际那道凉意间骤然炸开一团毒辣的火热,不禁抬手一捂,触手一片炙热的粘稠。
这是……
他的血!
炙热的粘稠之下,一片空空荡荡。
庄和初凌空而起时,自树间飞来的寒芒正至,庄和初一鞭灭灯,顺势捉刀而下,刀花一挽,不偏不斜,正削金百成一耳。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
金百成还难以置信地捂着那血如泉涌的伤口时,庄和初已比那残耳先一步落地。
刀锋利落一转,直没入金百成腹中!
金百成双目暴睁,开口欲言,却是喉头一滞,一口血呛涌而出。庄和初执刀之手一放,任由他插着这把刀,无声无息栽倒下去。
庄和初心头稍松,眼前顿时一阵昏花,张手撑住檐下立柱,勉强稳了身。
“此君——”千钟跃下树直奔过来,扶了那摇摇欲坠的人,惊愕间想先瞧瞧那横倒在地的人是否已经气绝,目光刚撞见一汪血色,忽被庄和初展臂一拢,拢到他身前。
视线顿时被一张几无血色的脸占据了。
一双微微泛红的眸子担心在她身上打量着,她如何自门口折返,又如何攀上树,将刀送来他面前,他全都看在眼里,“可伤着了?”
不知是力竭还是忍痛,庄和初清润的嗓音微微发哑,听着让人心揪。
千钟忙摇头,也向他身上打量。
庄和初身上新添几道伤口,万幸都不在要紧处,却也都实实在在见血了,那不知是累还是疼,汗水凝聚成股,顺着苍白的面颊连珠似地坠下。
搂在她腰间的手臂也在微微发颤。
来时已在半途叫马车先折返回府了,看他这样子,不知能不能一路走回去。
千钟提了个主意,“这宅子里可能会有伤药,要不,先在这里避一避?”
庄和初轻摇头,“不碍事……”
千钟正欲再劝几句,院门后忽传来姜浓压低着唤声。
有京兆府巡夜官差的响动。
庄和初朝门板后半探出来的那道身影望了一眼,松开手臂,拍拍千钟挽扶他的手,“你与姜浓先走,我随后就来。”
说着,又低了低声,添了一句,“看紧她。”
看紧姜浓?
千钟怔然一愣,到底毫不拖泥带水地点头,“好。”
第198章
月影婆娑。
从如意巷回去,有很多可抄的近路,但无论念及姜浓的伤情,还是如今情势,合适她们走的,也就只有最顺坦的那么几条。
顺坦的路往往不是捷径,却也有顺坦的好处。
走起来省心,不费神。
一路上,千钟全部的注意便都搁在了姜浓这一处,姜浓虽没多言语,但那副被月光映亮的眉目间尽是一片明晃晃的魂不守舍。
刚刚在一恶徒手中死里逃生,心有余悸,胡思乱想,也不算有古怪。
可庄和初特意托付那一句,定有缘由。
千钟不作声,心里揣着这句托付,若无其事地与她走着,眼见着拐过前面巷口就能看见那道熟悉的大门了,姜浓却堪堪停了脚。
“前面便到了,郡主先回去歇息吧。”姜浓掖了掖身上的披风,掩紧那一道道在昏昏夜色下仍十分显眼的血痕,含愧道,“趁时辰还不算晚,奴婢需得寻个可靠的医馆,料理了这些伤处,换身干净衣物,免得回去被人觉察,又要为郡主与大人添许多麻烦。”
千钟往姜浓身上看看。
这话乍听在情在理,却禁不得一点儿琢磨。
世间再高明的郎中也没法让她这些伤处在一夜之间了无痕迹,光是要养到全然不妨碍常日生活的地步,起码也得十天半个月。
姜浓如今依旧打理着这宅门里里外外的大事小情,府中虽减了不少人,日日与她来往的仍不在少数,尤其还有个时时为宫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银柳。
单是身上突然冒出一股药气,就已足够让所有的刻意隐瞒都变成心里有鬼的凭证,倒不如打一开始就为这些伤定好个能光明正大示人的说法。
姜浓一向最是细心周全,这么浅显的道理,怎会不懂?要么是她还没缓过神,要么,这就只是个想自她这里抽身的借口。
又让庄和初算中了。
无论是哪一个,都不能让她就这么离开。
“好,”千钟嘴上爽快地应着,关切叮嘱道,“姜姑姑路上当心,早去早回,我先——”
千钟说话间脚下挪动,作势要走,话还没说完,忽地“诶呀”一声跌坐地上。
“郡主——”姜浓一惊,忙低身扶她。
刚才还健步如飞的人被姜浓扶了好几把,才勉强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一张巴掌小脸皱成一团,动一下就“嘶”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