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庄和初肺腑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然狠揪了一把,气息一窒,而后漫开一片绵密的刺痛,一时语塞。
他是有些气恼,可眼下才猛然醒觉,这气恼分明不是冲她来的,却实实让她受了。
“对不起,我是想与你说,”愠色消散一空,庄和初语声轻柔亦凝重,“无论是千钟,梅县主,还是裕王府郡主,都只是一个称谓,于在意你的人而言,这些称谓没有任何分别。只要诬谤加诸你身,有害于你,都会为你不平,为你难过。你后面的日子还很长,定要为自己好好打算。”
千钟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却还是为难地皱皱眉头,捉过他还是冰凉一片手,合拢在自己掌中,“可是咱们不知道要被扣在这里多久,这龙潭虎穴的,咱俩要是不在一块儿,没个照应,太容易遭裕王算计了。以后的事,以后多得是法子,眼前还是保命要紧,你能不能,先别难过?”
“……”
庄和初狠噎了一下,确实有点难过不起来了。
“我可以不难过,”庄和初啼笑皆非,一叹道,“不过,若梅先生知道我答应与你做姘头,无论他身在天涯海角,一定会赶来亲手活剥了我。”
的确,上回那句什么周公之礼的话传到梅重九耳朵里,就差点儿惹了大祸,要是这话叫他听见,别说庄和初,恐怕她也落不着好。
可这怎么说都是后话,眼前的事也得有个法子才行。
千钟发愁,“不做姘头,还有什么的名头能让咱们在一起呀?”
能在一起方便通消息的名头倒是多得是,只是由她今夜在演武场上堂堂正正地那么一番铺垫罢,眼下能比这个“姘头”好些的,也唯有一种了。
“有一种可以日夜伴在贵人身边的男子,叫作面首。”
“面首?”千钟满面茫然。
街上不少嚼贵人闲话的,但多也怕沾惹是非,说起这些私隐之事,常常会换些字眼,如“面首”这般一听就是在议论贵人是非的说辞,轻易不会出现在街面上。
庄和初就是料定她不曾听过,才提起这话。
“面首就是,”庄和初半虚半实地解释道,“得贵人欢心,贵人很喜欢,会养在身边,但不会放在心上的人。”
“那放在心上的呢?”千钟追问。
庄和初没料到还有这一问,怔了怔,才信口道:“是心上人。”
千钟眼眸一亮,“那你就做我的心上人吧!”
第206章
做她的心上人……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落进庄和初耳中,好像一颗实心糯米圆子送进口中,未怀任何期待一口咬下,却蓦地冒出一股滚烫的蜜糖。
清醒的心智几乎立时下判,这灼热的甘美不过是意外浮现的梦幻泡影,当不得真,可他一双手又分明是被真实的温热包裹着,那双朝他望着的眼睛里亦是一片诚挚,半点不假。
虚实拉扯间,庄和初沉定气息,黯然笑笑。
罪孽深重至极,天地难容,只让这遍身伤痛折磨着他,还不够。
还要让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出现在他面前。
一次又一次,让他听着,看着,感受着,真切得好似只要一伸手、一点头,这一切便能如腕上那道绳结一样,真真切切、长长久久地属于他了。
天道无亲,又岂会于他法外开恩?
木炭在暖炉中烧出炽烈又轻盈的哔剥响,高一声低一声,乱如一个将死之人的心跳。
千钟执着他的手,只觉这双手微微一颤,又见他目光亮了又黯,好像有话要说,唇齿将动未动之际,不知怎的,这黯淡如夜的目光忽又一沉,转朝门口方向投去。
千钟讶然间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目光落处,只有静静垂下的厚重门帘,与掩在其后紧闭的门扇。
再无其他了。
可庄和初的神情分明像是看见了什么不速之客。
千钟又凝神听听,一无所获,正有些悚然发怵,忽想到这是先裕王妃生前的住处,院中还有专供奉她牌位的小祠堂,不禁凉意骤生,心头一阵打鼓,把庄和初的手攥得更紧了。
“有古怪吗?”千钟看着那一片虚空处,忍不住小声问。
庄和初唇角微微一弯,亦小声道:“一缕残魂而已,该归九幽了。”
千钟惊圆了眼,还真有鬼!
倒也不无可能。
以裕王的杀性,这府里还不知有多少枉死的鬼,不得超生,见到他们两个势单力孤的生人来,趁着夜里阳气衰微阴气深重,可不要好好欺负一番?
千钟心头一哆嗦,正懊悔着刚刚过来时没先去小祠堂里拜拜,求个庇佑,那紧闭的门扇就“啪”一声打开了。
阴风倒灌,寒气骤增。
“鬼爷爷饶命——”千钟顾不得看清随寒风一起涌进来的那一团是个什么,霍然起身,心一横眼一闭,张手挺身紧紧横护在庄和初身前。
“冤有头债有主,您有仇去寻仇,饶过我俩老实人,有恨去发恨,放过我俩清白身,您恩怨分明积善德,一定转世托生富贵家,厚禄比山高,福泽似海深!”
话音落定须臾,也没听见个回响。
风已停了。
千钟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将一只眼掀起一道小缝。
确还有一道影在眼前。
不过不是鬼影,是人。
一个脚下有影子却通身鬼气的人,一身王府粗使仆从的装束,面貌平平无奇,单看这张脸,扭头就能忘个干净,此刻却因为用布带厚厚地缠裹了半边脑袋,令人过目难忘。
这半人不鬼的身影原是气势汹汹闯进来,没想迎头撞上这么一连串说晦气也吉祥、说吉祥又晦气的话,一时顿在原地。
懵然回头看看,确信背后没什么随他一起进来的鬼爷爷,才沉回一张煞气满布的脸。
“听闻郡主与庄统领入府,金某不敢失礼,特来拜见。”
再听这熟悉的话音,眼前人身份确认无疑,千钟心神稍定,忽又相通一桩事。
这清晖院里为什么就那么寥寥几个当差的,又为什么一叫退下就都退得远远的,连个近身盯着他们的人都没有?
这一切古怪该都是在为方便这个人的突然闯入而让路。
那便是说……
千钟心头一亮间,忽觉身后降下一片轻软的温热。
“金统领客气了。”庄和初不知何时已站起身,解了千钟找给他毛裘,一面轻缓又恭敬地披给她,一面气定神闲道,“衣衫不整,羞于见客,劳请郡主去帮我寻人问问,可有合适的衣衫暂借予我。”
正与她想到一处去了。
千钟还是在眉眼间挂起一道难色,有模有样地犹豫一番,才道:“好。”
目送千钟一溜烟绕过那不速之客钻出门去,庄和初含笑抬抬手,袖口滑下些,正露出一截刚包扎好的手腕。
“手上伤处多有不便,不招待金统领用茶了。”慢悠悠说着,庄和初缓步转到一面墙下。
靠这面墙供着一座白玉观音像,观音像前香案上,香炉洁净,各式供品齐全又新鲜,一看就是今日刚刚打理过的。
庄和初看看那盘新鲜供果,转头和气问:“吃橘子吗?”
“……”
金百成进门前提的那口气被这二人一泄再泄,不得不重提一口,才聚起足够气势,恨声道:“庄和初,你在我身上做那些个阴损细碎的手脚,是打的什么算盘?怎么,怕我死而复生回来,你这侍卫统领的位子就坐不稳了吗?”
庄和初笑笑,回身燃了一支香,敬入香炉,不疾不徐,反问道:“金统领是对庄某有什么误会,还是觉得庄某德不配位,专程来与庄某一竞高下的吗?”
“你别猖狂得太早。”金百成紧咬着后牙,力道之大,绷得那侧伤耳疼痛愈甚,恨意也愈甚,“我在裕王身边效命多年,忠心可昭日月,身正不怕影斜,你呢?若你我一同到王爷面前对质,你揣的什么心思,禁不禁得住拷问,你自己心里清楚。”
庄和初仍漫不经心地笑着,垂手自一旁花瓶里抽出一柄拂尘,有一搭没一搭地掸扫着香案附近几乎不存在的薄尘,依旧和气道。
“论信重,金统领在王爷面前,确乎是数一数二的。若不然,潜去北地这等机要事务,也不会交给金统领来办了。”
“你——”金百成愕然一惊,后脊陡然窜过一股寒凉,凉得他浑身一震,死死盯住观音像前的那片脊背。
那片脊背仅着中衣,衣下条条迸开的伤口渗出血来,将单薄的衣料濡湿,软塌塌地黏附在肌肤上,愈显得衣下筋骨清瘦脆弱,不堪一击。
金百成如随时准备伏袭猎物的猛兽般,一瞬不眨地紧盯这脊背上最易得手的要害处,沉声问:“你怎么知道?”
庄和初好似浑然不觉身后人的变化,还在慢吞吞地掸扫着,闲话家常般道:“以死脱身离开皇城,潜去北地军中,密见北地军将领,是不是?”
金百成嗓音比后牙绷得还紧,“谁告诉你的?”
“你呀。”庄和初捋着拂尘徐徐转回身,莞尔而笑,“你刚刚说的。”
金百成只愣了一瞬,便陡然醒过神,“你少做这些唬人把戏!此事绝密,若不是王爷亲口说与你,就是你在王爷身边养了细作。”
庄和初无声地一叹,双目一垂一抬间,平添一抹悯然之色,“若定要说有细作,就是金统领你了。”
“你放屁——”
“你不该对姜浓动手,更不该轻视了她。”庄和初淡淡截过话,缓缓道,“你恣意伤害她时,她在你一身仆仆风尘中看出来,你刚经长途奔驰返回皇城。纵以快马估算路程,这一去一返,无论往南疆还是西北,都来不及,那么金统领是去了何处?”
庄和初目光落定在他颧骨上。
那起伏毫不瞩目的颧骨处,北地烈风侵袭的痕迹还隐约可见。
“算路程,北地正合适。何况,这个时节,北地有飞刀一般的烈风,还有即将在大皇子生辰之际来皇城的北地军,各北地军将领还择选了适龄女子,有意与天家结缘……”
庄和初略顿了顿,目光再与金百成相触,已仿佛在与一具凉透的尸体对视着,无喜无怒,“自然,这些原只是捕风捉影,多亏金统领的反应为我证实,确有其事。”
这一套推敲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可惜,裕王绝不会信。
去北地这桩差事,凡有一丝一毫自无关之人口中传出,落到裕王耳中,于他都是百口莫辩的灭顶之灾。
好在,这人也不过是刚刚得手。
这里也没有第三副耳目。
金百成缓缓吐纳,一股止血药的浓厚药气混着血腥钻进鼻腔。
更好的是……
这人今日的身子骨,看起来,比那夜在如意巷里要糟糕许多。
“庄和初,”金百成反手向腰后一探,铮然抽出一把短刀,“这是你自己找死。”
*
清晖院里当差的人少,院外却是另一副光景。
裕王抽调了一队巡夜侍卫,专巡清晖院附近一带。虽没多言其他,但领命的侍卫们都心知肚明,这是为的今夜刚住进清晖院的那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