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宣垂眼看着这跪伏于地的人。
这世上与他对着干的人里,嘴硬的,嘴滑的,都不少见,像这样句句直白坦荡到近乎无耻的,实在不多。
幸好她不在朝为官,否则必定是个令人头疼的祸害。
萧明宣不置可否,沉吟一声,把越扯越远的话头拉了回来,“所以,金百成伤成那副样子,是他那日在如意巷向庄和初寻仇,被庄和初打的?”
千钟这回倒是犹豫了,犹豫着直起身,抬起头,“也不全是这么回事吧。”
“还有什么?”萧明宣追问。
“金百成那样欺负姜姑姑,我都气不过,庄统领更气不过了,不过,他还是念着金百成从前是您的人,要杀要剐,还得是您做决断,所以只出手狠狠教训了一顿,没要他的命。原以为他能知道悔过,谁成想,这人这么胆大包天,还敢寻到咱王府里来!”
千钟一脸正色道:“我琢磨着,铁定是金百成从前在裕王府当差久了,熟悉这里,就趁咱们今天都去了琼林苑,府里人少,自个儿摸进来的。要不……就是咱王府里有奸细,帮着他把他藏进来的。”
萧明宣沉着脸,不接她这话茬,转又问道:“今夜金百成闯进门不曾说过什么,就只是要杀庄和初吗?”
“我就只听见他报了个家门,等我喊人回来,他俩就已经从屋里打到院里了。”千钟照实说罢,又一本正经分析道,“我觉着,不管怎么说,庄统领肯定堂堂正正,清白得很。要是他俩私底下说过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他想灭口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喊人留活口呢,您说是这个理儿不?”
萧明宣不置可否,“还有什么吗?”
“还有……”千钟垂眼想了想,忽抬眸道,“还有一桩。我跟庄统领做姘头的事,您还没点过头,我现下反悔,还来得及吧?”
萧明宣唇角抑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到底还是拿出仅剩的耐心问:“为何反悔?”
“叫姘头,不大好听,我想换个词。”
“……”
萧明宣忍了又忍,才忍下那股想要把她也刻上牌位的火气,“这些个破事容后再议。金百成的事上,你没什么要说了吧?”
千钟老实地一缩身,摇摇头。
“好,你就在这里跪完这一炷香。”萧明宣看看那支燃了这好一阵子也不过刚刚落下一小截的香,森然道,“本王也去听听庄和初的说法。你二人的说辞若有一个字对不上,本王今夜就陪你们慢慢聊。”
*
苏绾绾被人中处按压的力道强行唤醒的一瞬,直觉得头也在痛,脚也在痛,双目将启未启间,朦胧昏花的视野里光影一摇,忽地唤回失去意识前的一切记忆,不禁悚然一惊,蓦地睁开眼。
是在床榻上。
她在王府住处的床榻上。
那晃了一下的人影是府中常随裕王左右的一个侍卫,便是他掐按她的人中,见她陡然睁开眼,也不关切一声,就大功告成地转身向一旁禀报。
“王爷,人醒了。”
苏绾绾也顾不得在意这有些过于粗暴的手法,忙挣扎着要起身下床见礼。
“脚上的伤还没处置,别动了。”茶座上的人缓缓起身,扬手挥退这侍卫,待这不大的内室里再无旁人了,才颇有些不快道,“本王不是早与你说过,庄和初必不会要你性命,你还怕成这样,是信不过本王的话?”
“奴婢不敢!”苏绾绾原依着他的吩咐战战兢兢坐在床上,一听这话,再坐不住,慌地起身,踉跄着跪上前来,“只是……适才昏睡,梦到些别的,在王爷面前失仪了。”
初醒的人鬓发微乱,发丝滑落,半遮在额前,若隐若现地露出额上那片已经干得差不多的血痕,乌发红血衬着煞白的脸,跪在夜色里,别有几分可怜。
萧明宣垂眼看着,无波无澜地道:“是梦到金百成了吗?”
苏绾绾暗暗一惊,她什么也没梦见,但如此夤夜,这身份贵重又有诸多要事缠身的人亲自来她这里,专程要人唤醒她,必不只是为了关心一句。
他提起金百成,苏绾绾便顺着道:“是……什么都瞒不过王爷的眼。”
“是金百成那日醒来后,与你说了什么吗?”
一句句接得不着痕迹,好似当真是关切伤情之余随口一问。但以座上人一向幽深难测的心思,几乎没有这种可能。
千钟被她制住时与她那两句低语犹在耳畔。
苏绾绾小心掂量过,才道:“他不曾说过什么,只是……是奴婢与他相处日久,不必他说什么,就看得出他的心思。”
“他有什么心思?”萧明宣又似漫不经心随口追问。
“奴婢曾与王爷禀过,为王爷近身监视他那两年里,虽从未见他有悖逆王爷之举,但许多行径上都看得出,他气量极小,睚眦必报,这些年仗着裕王府的庇护,杀了许多有意无意开罪他的人。”苏绾绾说着,嗓音微颤,含了几分惹人怜惜的哽咽,“他也是个聪明人,那日一见,他便明白,奴婢那两年对他并非真心。他自然不敢怨怼王爷,但对奴婢……他怕是要食肉寝皮才能消心头之恨的。”
言至此处,两行清泪颤颤垂下,如芙蓉泣露。
萧明宣冷眼看着,淡淡道:“这么说,若让他再遇见那削了他一只耳朵的人,他也定会将对方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了?”
“依他的秉性,定会如此!”苏绾绾抬着湿漉漉的泪眼,水波荡荡,尽是惊惶,“他在枕席间就许多次与奴婢说过,任凭是谁,给他一分不痛快,他必定千倍万倍还报回去。”
“类似的话,他还说过些什么?”萧明宣又漫不经心问。
“还有……”苏绾绾轻轻抽噎,“有些话,奴婢几乎已忘了,今夜听郡主说……说姘头那话,又想了起来,只怕会污了王爷的耳。”
“无妨,你说。”
苏绾绾垂目颔首,半恐惧半羞惭地低声道:“金百成虽从未不忠王爷之举,但对您偶有不敬之言。他不知奴婢与王爷是一清二白的,在床笫之间,他总是问我……问我,他与王爷,谁更胜一筹。”
话音未落,苏绾绾已跪伏下来,颤声求道:“王爷恕罪!奴婢实在不知日后该如何面对他才好,求王爷垂怜!”
良久,才听座上人依旧漫不经心道:“不用担心,金百成已是个死人了。”看着跪地伏身的人愕然抬头,座上人又意味深长道,“他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苏绾绾怔愣片刻,蓦地回神,一时间惊喜搀半,“是、是!奴婢……奴婢多虑了,王爷恕罪!”
“行了,起来吧。”座上人施然起身,淡声道,“本王就是来看看你伤情如何。今日时辰不早了,且先自己简单处置一下,明日叫人送你去医馆。”
苏绾绾道了句谢恩,没立时起身,又小心地道:“王爷,我的日子……又快到了。”
没头没尾的话,萧明宣却听得明白,“放心,本王记得清楚。”
“谢王爷。”
第208章
不知怎的,这一炷香燃得格外慢。
裕王出去后就没再回来,待到一炷香燃完,也没人进来吩咐她什么,千钟试探着爬起身,自己动手打开门,探出头去,才发现这清晖院中不知什么时候已恢复到那场大乱之前的幽寂了。
放眼看出去,一个人影都没有。
要不是风中还有隐隐的血腥气,真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静得让人心慌。
千钟扒在门框边够头往四下里看看。
唯有裕王安顿他们的那间房里还有灯火,也是静悄悄的。
门虽开敞着,还有一重厚厚的门帘作为遮挡,看不见里面是什么光景,既没有人影映来窗上,也听不见有什么声响。
“父王……爹——”千钟扯高嗓门,对着一片虚空禀道,“我跪足时辰啦,我王妃娘亲准我出来啦——”
待了片刻,也没人说一声不行。
千钟这才理直气壮地跨出小祠堂,还没走到那门帘前,就听帘后深处忽地传出“咚”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忙紧走几步,打帘进去,千钟一眼落到那声响处,心口蓦地一揪。
房中只庄和初一个人,坠地的重物就是他。
千钟进门时,他正想从地上撑起身,手掌刚撑住些力,又一下子抻痛了腕上那深重的伤处,身子蓦地一晃——
千钟忙扑过去,在这副身子再次坠回那冰块似的石板地上之前,一把接进怀里。
扑到近前,千钟又是一惊。
比起被侍卫们扶进来前,他脊背上又新添了好几道深重的新伤,看着像鞭子打的,一道道皮开肉绽,血浸透了一并被打破的中衣,在地面上也积下了团团血泊。
这意味着……
在这之前,他已倒在这里好一阵了,许是刚刚被她那喊声惊醒,才强撑着起身。
扑面的血腥和满怀的冰冷好像一道炸雷,劈得千钟脑中一片空白,嗡然一团。
不该是这样的。
裕王的问话要怎么作答,他们明明已通过气了。
昨日,庄和初担心在琼林苑中遇着急情时二人不便多说话,就将他常日整理消息用的那套字符捡着些可能用到的,尽可能多地讲给了她,以备不时之需。
在琼林苑时没用着,倒是适才她在院里挽扶他的时候,庄和初用手指在她手背上暗暗画了三个字符。
一个眼睛形状的字符,意思是说“所述有人证目睹”。
另一个是个叉,是“死无对证”的意思。
还有一个是两个三角,一正一倒,头顶着头,说的是“反水倒戈”。
当时那般境况下,这三个意思连缀起来能有千百种说法,千钟起初还摸不着头脑,但到了小祠堂里,裕王一开问,她就一下子明白了。
庄和初是料见了裕王会趁着他们还来不及为刚发生的事串供,将他们分开来问话。
这三个意思用在这事上,便是说,问及如今还有人证对质的事,都照实来说,就好比庄和初当初对金百成与谢宗云的那通算计,裕王要想对证,只要向大皇子一问就一清二楚,再藏着掖着也没半点好处。
至于那些足够死无对证的事,就往金百成背叛裕王上扣。
在金百成的事上,除了他们,再值得裕王一问的,就是苏绾绾了。
就算为着自己活命,苏绾绾也必定乐得把金百成往死里说。
所以,只要他俩的说辞都不出这个大框,就算有些对不上的,也都是细枝末节,大差不差,无碍大事才对。
又怎么会弄成这样?
“别怕……”怀里的人略略缓过些,抬手在她臂间轻拍了拍,虚弱却口吻轻松道,“只是没力气了,劳你扶我起来。”
千钟顺着他的力气搀他起身,扶他到床榻坐下,也不知他忍着什么样的痛楚,只这短短几步路,已磨出一身冷汗,汗滴如雨,沿着鬓角直往下淌。
挨着床头坐得稳时,人已面无血色,一时无力出声,却捉着千钟一只手,对着她自上而下仔细看了看,明明都看在眼里,缓过这口气,还是又问道:“伤着没有?”
千钟摇摇头,直觉得喉头发紧,开口有些忍不住地发颤,“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庄和初也摇头,苍白的唇角弯起个浅浅的弧度,轻轻道:“大功告成了。”
那只捉着她的手太凉了,凉得她燃不起一丁点功成的喜悦,千钟颤声问:“那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太容易得到一样的说辞,会生疑……让他使些手段,撬出话来,他才放心。”
庄和初力气不济,有些气喘,话音轻轻缓缓的,听来别有几分轻描淡写的意味,落进千钟耳中却声声如雷。
使些手段。
那就不止是这几道鞭伤的事,怕是还有些其他没有留下痕迹的折磨,才在这么一会儿工夫就把人生生熬成这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