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说……”那大砍刀咽口唾沫,润了润发紧的喉咙,望着千钟,将裕王交代的说辞原封不动地飞快倒出来。
“昨夜作乱的贼子,业已查明,是那贱婢苏绾绾在外买通的一个江湖草莽,形貌与早前过身的王府侍卫统领金百成颇有几分相像。那贱婢和金统领无媒苟合日久,叫奸情蒙了心智,不分是非,将金统领的死怪罪到裕王府头上,趁着昨日府中防卫松散,故意将那贼人藏进来,要给金统领报仇。”
千钟惊得心头暗暗一跳。
听到这些关乎人命的事,那慌得乱七八糟的心绪也一下子沉定下来。
裕王竟是叫苏绾绾背了这要命的黑锅。
许是常日里甚少见识这样惊心动魄的事,那大砍刀只是依样转述一番,话音都有点禁不住地发颤。
“此事,王爷原只想小惩大诫,一早还着人带那贱婢去看伤,哪知那贱婢在去医馆的路上寻隙打伤人,逃跑了。王爷叮嘱,让郡主这些日子万万留心着些。”
那大砍刀紧张归紧张,还是颇有些心眼儿地将好话都搁在了前头,最后才道:“还有……郡主受惊,定要珍重身体,好好休养,无事就别出清晖院了。”
这是软禁的意思。
这句说罢,也不等千钟与房里那根要命的丈八长矛反应,一丢门帘就跑。
千钟琢磨着这些话,一扭头,才见庄和初不知什么时候已在坐榻上收拢起一双腿,倚着迎枕有些疏懒地斜卧下来。
“你听见——”千钟刚一开腔,坐榻上的人就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见千钟一时困惑,那双已恢复到如古井般平和沉静的眸子又朝已纹丝不动的门帘示意了一下。
千钟蓦然会意,立时不再出声,脚下也不敢挪动了,就原地站着。
如此静待了好一阵,坐榻上的人终于轻一叹,徐徐开口:“那四人里,有一个内家修为不浅,必定耳力过人,日后要小心提防些。就是那个……九节鞭。”
那人刚才除了随声附和外一声也没出,看似胆小紧张,实则一直都在留心观察。
“另外三人虽不是练家子,也必定来者不善,切莫掉以轻心。”坐榻上的人又道。
千钟听得愣了愣。
倒不是为他这话里的意思,只是,这一转眼工夫,这人好像就……
变回去了。
刚刚那股又惊艳又吓人的气质好似一层无形的外衣,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悄然脱下了。
沉沉云雾散尽,又是那座温润春山。
千钟忽地明白过来。
他早觉出外面的人没走远,甚至有人去而复返,那几句对着她阴阳怪气的话,只是说给外面的耳朵听的。
一转过这个弯,千钟立时扬起一张殷勤笑脸,一溜烟凑上前去,几乎贴着他坐下,挤得庄和初不得不往里挪挪,给她腾些地方。
哪知庄和初往里挪多少,她就往前拱多少。
拱到庄和初实在无处可挪,千钟与他贴饼子一般结结实实地挨着,仰起张一团和气的笑脸,“我家此君有大学问,大见识,就是心肠好,胸怀广,一点也不记隔夜仇!”
这副屈伸自如的姿态看得庄和初好气又好笑,又被她这声有口无心的“我家此君”哄得心头一软,目光也随着柔了一柔。
挤在他身边的人晨起未做任何装扮,头发蒙茸地垂散着,眸子清亮,饱满的脸颊上只敷着一片晨光,好像行旅之人迷失在山林里时眼前忽然出现的一头小鹿,自在灵动,让整座山林霎时变得温柔可亲起来,让人忍不住地将目光与脚步都追随着她。
他哪来的什么隔夜仇?
庄和初含愧望着她,柔声低道:“对不起,昨夜……是我不好,没有思量周全,行事不太妥当,吓着你了。”
与他挨得这样近,千钟才看清他眼底的那团倦意。
昨天夜里他虽没有起高热,没有咳得厉害,连呼吸都一直很平静,但到底伤得那么重,定然也不会好过。
他是不太妥当,但千钟也有些后悔自己一下子睡得太沉,半夜没有起来看看他。
“你还疼得厉害吗?”千钟敛起笑脸,关切地看着,小心问。
庄和初摇摇头。
千钟有些沮丧地垂下头,闷闷地道:“我也不是存心要在你难受的时候欺负你,我就是看你伤得那么重,自己还不当回事……昨天我抱住你的时候,你身上特别凉,我就怕是我办坏了事,又来得迟了,害了你。京兆府处置犯人行刑的时候都是在门口大街上,我见过好多回,打得浑身是血的那些,都过不久就——”
一不留神险些说了犯忌讳的话,千钟蓦地抬头,忙不迭把话往好里拐,“你不一样!犯人做恶,该着受罚,你做的都是好事,有各路菩萨保佑你。只要你能好好养着,不浪费了菩萨们的保佑,肯定很快就好,肯定长命百岁!”
庄和初浅浅笑着,“嗯,郡主金口玉言,我定长命百岁。”
又是这好听却敷衍的话,千钟瘪瘪嘴,“我这裕王府郡主是假的,没有金口玉言,你说这话又是要糊弄我。”
庄和初笑,“上了宗册的郡主,怎会有假?”
千钟神色一肃,认真道:“这个必得是假的。在裕王倒大霉前,我铁定要找法子把这名头摘了。他造了那么多孽,我可不能叫他连累了清白,折了我下辈子的福运。”
坚定划好跟裕王这道界线,千钟又把话转回眼前,“我没有金口玉言,但我还有个更好使的法器。”
庄和初一怔,“嗯?”
千钟眼睛一弯,笑嘻嘻道:“那天去街上过上元节的时候,咱们说定的,要罚你赏我一回。你还认吗?”
庄和初记着,也不打算赖账,于是点头。
“我想好了,就罚你赏我一个谋算。”
“谋算?”庄和初不明所以。
“就是往后不管你做什么,都要多添一道谋算——”千钟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他心口处轻轻点了点,“要把你自己的平安算进去。”
庄和初心尖微一颤,被她手指点到处,好似有一汪静水忽地荡开圈圈涟漪。
自入皇城探事司,他就以做好一件兵刃的准则来修炼自己。
兵刃的使命在于伤敌,劈砍对方,自身必然也会受力,砍到些硬茬,便是神兵利器,破损卷刃也属正常,只要修理好,重新打磨光亮就是了。
不死就无妨。
死了也无愧。
从前行事他多有顾忌,是因为有些伤损不便出现在那个文弱的翰林学士庄和初身上,解释起来太麻烦。
而今这身份不甚光彩,却在这方面上着实方便了许多。
兵刃就是这样用的。
与厮杀在疆场上的兵刃相同,也不尽相同。
他们这些兵刃在世人看不见的疆场上厮杀,是为着让真正的战火尽可能不要燃起来,也为着让不得已燃起的战火以更小的代价更快止熄。
路是他自己选的,是他此生要修的道,与功名利禄都无关,哪怕到如今的境地,也没有不甘和懊悔。
若非说有……是有一点在她身上。
既有懊悔,又有不甘。
懊悔之处,他正竭尽全力拼了命去弥补,至于不甘……
庄和初黯然苦笑。
世上哪有什么万事如意呢?
这盘桓在他眼中的苦意落进千钟眼里,就变成另一个意思。
千钟不待他开口,又板起脸来道:“这是罚你的,可由不得你答不答应,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没得商量。”
庄和初长睫对剪,挥去那一抹苦意,轻笑点头,“好,我记下了。”
千钟吃一堑长一智,掂量了一下他这短短几个字的承诺,觉着还是不够,又谨慎道:“你记下什么,自个儿再说一遍。”
庄和初顺着她,“我会记着,日后做任何筹谋,都会把你想要我平安,算进去。”
这好像不是她的原话,但意思大差不离,千钟心满意足,不多与他计较这些字眼,却还是一本正经地添了句威慑的话。
“要是做不到,我就写信给玄同道长告状,叫他领你回品云观,到菩萨跟前赎罪去。”
庄和初要气笑了,忍不住逗她,“你知道菩萨二字怎么写?”
“你教我呀。”千钟理直气壮。
庄和初笑出声来,也不与她理论这“恩将仇报”的事,还是点头应了。
大功告成,万事顺遂,千钟又心虚起来,不放心地道:“那,这篇就算翻过去了,咱们和好了,可不兴再记仇了。”
她这样忽勇忽怂的,庄和初实在忍不住笑,牵动肺腑,挨在迎枕上咳了几声。
这屋里寒气重,庄和初穿得单薄,裹在身上的毛裘到底是女子身量的,他一双长腿曲着收在榻上,也只够盖过他被亵裤遮覆的小腿,一双赤足就露在这深重的寒气里。
千钟伸手摸上去。
庄和初惊得一缩,“别碰……脏。”
他适才在床上一时没动,倒不是与她置气。
只是那些人还没进门时他就断得清楚,来人加在一起都不够与他过招,便想先做个伤重难起的样子给人瞧着,看看这又是什么花样,好对症下药。
直听到那四个神兵拿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调弄她,就只想快把他们打发走了。
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很能吓人。
他刚刚看得清楚,连她也害怕了。
这样想着,庄和初不由自主地又缩起些,奈何榻上就这么点地方,他还被她挤到无处可退之地,千钟一伸手就轻松捉个正着。
刚才只碰到一下,就觉凉得像块冰一样。
千钟也不由他愿不愿,两手拢住他一双脚,有些嬉皮笑脸道:“就只是在屋里的地上踩踩,这么白,这么好看,哪里脏了?那会儿你在街上赏我饭,摸我的手,都没嫌我脏。”
柔软又直白的热意涌来心头,庄和初僵了一僵,没再挣动,眼尾泛着湿润的薄红,呢喃道:“都多久的事了。”
那时风雪漫天,如今冬日都过去了。
千钟笑道:“我心里都记着呢。好事就该记着,一直记着。”
好事……
庄和初微微垂眸,目光轻轻落在那双将暖意毫不吝啬地度给他的手上。
昨天在琼林苑一整日,回来又与金百成缠斗一场,还由着裕王磋磨一遭,那些皮肉伤看着吓人,实则当真只算寻常,最让他难熬的,还是那副铁镣在足踝上刺穿留下的伤。
一整夜牵着一双腿都在痛,痛到骨头里,越躺越痛,痛得他根本无法入睡,又不愿枕边之人为这无解的事白白忧心,便刻意调息哄了她睡。
而后,就在满帐漆黑里一面暗暗羡慕着已然一了百了的金百成,一面静静地与这疯狂的痛意缠斗。
熬到将要天明时,才渐渐觉得没那么痛了。
原以为是歇了一夜,体力恢复些,痛意也消退了,这会儿这样被她焐着,热意漫开,才发觉那痛意此时才真正开始消减。
之前只是痛得麻木了,接受了,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