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再苦,她还能有机会晒到暖融融的太阳,吹到清爽的风,还能往前走,往后活,已是老天爷对她格外的恩赏,又何必总去幻想那条她一出生就已试过的死路?
后来遇上庄和初,见识了高门大户里的活法,她就更不想了。
千钟抿唇笑笑,笑靥里不见一点苦意,倒有几分发现自己把脑筋转到比自己更聪明的人前头的得意。
“他们能把我扔在皇城里,八成就是皇城里的人家。万一,真是一门有权有势的,他们不想要我活,我再硬找去,可不就是自寻死路了?别说是叫我去寻他们,就是有一天他们突然满大街地寻我,我还得先躲起来瞧瞧他们打的什么算盘呢。”
这番思量再直白不过,不难明白。
但执着于寻亲的人,一部分,求的是与这世间同自己血脉最近的人相见,另一部分,则是为着一个答案。
庄和初还是又问:“你也不想知道,自己是谁?”
“我是千钟呀。”千钟几乎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说罢,又想到些什么,笑眯眯补道,“生在腊月十九的千钟。”
腊月十九。
这是当初改籍册时,她为她自己选定的生辰。
亦是她与他在各自皆行至穷途末路时,于一场看似无情的饕风虐雪指引下,重又因彼此的出现而燃起一线希望的日子。
是漫漫山重水复之后,陡然乍现的柳暗花明。
庄和初怔愣片刻,忽莞尔而笑。
被他这一问两问,千钟也转过弯来,不禁讶异问:“我这伤疤的事,会跟我亲生爹娘有关吗?”
庄和初并不愿无端拿这些问题惹她难过,忽然问起,自是因为事到眼前,绕不过去,临到开口,到底还是又斟酌一番,挑了个委婉些的说法。
“初生婴孩,空空来到人世,自身与这世间能有何恩怨纠葛?你的这道伤,无论是何人所为,因果源头,最有可能便是在你生身父母之处。”
千钟还是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这便是说,无论当年伤她的是瞿姑姑,还是瞿姑姑看见了什么,伤她的缘由,都不在于她自己,是与她有血脉相连的那些人在她来到这世上之前积下的恩怨,牵连到了她身上。
要破解这道疑团,绕不过去的,就是弄清她究竟生在什么人家。
千钟不由自主隔衣摸上那道突兀的痕迹,垂眼想了片刻,又朝庄和初搁下的那件公服上望了望,那再抬起时,一双清亮的眸子里浮荡着星星点点犹豫。
“你觉着……弄清瞿姑姑在我身上瞒下的这桩事,真的能为查明这一两半派上用场吗?”
皇城探事司不涉大内事务,这些年来,庄和初对中宫各种人与事的了解,除了为着大皇子课业的事入见,有一二接触之外,便只有些自大皇子和其他宗亲处捉来的一些风与影。
皇后素有慈惠温厚之名,撇开那些囿于身份不得不做的姿态,在他从前看来,至少也称得上洞悉冷暖、是非分明。
但如今看,在这一层下,还有一张他从未见过的面孔。
若能顺着瞿姑姑这条蹊径向前探一探,兴许可以窥见一些真容,继而摸清楚皇后同裕王这道不知隐匿了多深、多久的瓜葛。
至少,握住皇后近身之人的一寸把柄,也是多添一分胜算。
总归,对大局而言不会是坏事。
话到唇边,看着她眸中星星点点的犹豫,庄和初又略一迟疑,换了个也并非虚言的说法,“这不是唯一的法子。”
那闪烁的犹豫顿然消散一空,化作一片亮晶晶的喜色,“那就是有用?”
庄和初一怔,旋即苦笑。
他与她没犹豫到一处上。
他迟疑之处,与是否有用无关,“谢司公甘冒万死之罪,也要做买卖消息的生意,是因为有些消息哪怕仅仅是破土而出,就会迸发出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会在一瞬间改变许多人的命途,且这种改变一旦发生,就再无法退回原地。所以,很多人不惜用千金万金,甚至不惜性命去换它们昭然于世,或永不见天日。”
看着千钟似懂非懂的神情,庄和初又将这里面最紧要的意思说得更明白些。
“若你不想知道你的生身父母是何人,或是还没有准备好面对由此而生的一切变化,眼前的事,也不是非要用这法子不可。”
“还有什么法子?”千钟忙问。
庄和初笑笑,温声道:“容我想想,定有周全之法。”
“我信,你一定想得到。”千钟士气满满地一点头,道,“那咱们就一边从瞿姑姑这头查,一边慢慢想吧。”
“……嗯?”他倒不是这个意思。
但千钟就是这个意思,“裕王要是真打了北地军的主意,那些北地军将领可是马上就要到皇城了,咱们早往前走一步,就多一分成算。再说,我现下都管裕王叫爹了,我那亲爹亲娘再狠,还能狠过裕王去呀?横竖是不会比现下更要命了。”
庄和初既啼笑皆非,又觉着心口发沉,到底未置可否,只温声问她,“决定了?”
千钟点头,“我亲生爹娘身上要真牵着什么能要我性命的事,等着叫别人掀出来,不如自个儿早知道,早做打算。不管这里头有什么力量,这力量,都得攥在咱们手里。”
“好。”庄和初也不再多言,只道,“放心,无论什么结果,都不会是你独自面对。”
千钟倒是还没想那么远的事,抬眼看看周围,又发愁道:“可裕王不让出这院子,要想法子把瞿姑姑引到裕王府来查吗?”
她一下定决心,就一刻也不拖泥带水。
庄和初心头那团湿润的酸涩也被这过于具体的一问挥去了,心间一松,释然笑笑,与她出谋划策。
“裕王府处处皆在裕王掌握之中,于我们不利,不如进宫去。”
千钟纠着眉头,更愁了,摸上腕间那只翡翠镯子,低声自语似地嘟囔道:“之前那回进宫,是拿皇后娘娘赏的这镯子做文章,走了万公公的门路,这回还能托谁呢?”
“倒也不必托人,”庄和初道,“以裕王府郡主的身份,随时可递帖入宫,向皇后问安。无论皇后见与不见,见一面瞿姑姑应该不难。此事难处在于不能让裕王觉察了目的,以防他从中作梗。”
千钟在腕间摩挲着,思量片刻,忽问:“那你呢,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裕王府侍卫统领要想到皇后近前,会麻烦许多,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庄和初略想了想,还是如实道:“也许不便同去,但可以在宫中汇合。”
千钟摩挲在腕间的手缓缓停了下来,迟疑着道:“我倒是有个现成的主意,能让咱们一起去,也不让裕王知道咱们是为着什么去的,不过就是……可能要叫你受点委屈。”
庄和初一时想不出这能是个什么法子,“且说来听听。”
千钟却不肯再多说,只说这主意一旦说破,怕就不灵了,又道是委屈他的,事后一定加倍补偿他,绝不叫他吃亏。
庄和初也没多做追问,见她俨然胸有成竹,便欣然应下了。
连他一点冷暖都会在意的人,能忍心将他委屈到什么地步?
直到用午饭的时辰,那四大神兵又一起来了。
说是奉命侍奉郡主用饭。
一应极尽精细的饭食与点心经那四人之手一一摆开来,庄和初还在故作漫不经心地留意着碗碟里的东西是否干净,余光就瞥见千钟像只蝴蝶一样翩跹到那九节鞭的身旁。
千钟笑盈盈地上前去,拽过那九节鞭,两人紧挨着坐下来。
“你们一早过来的时候,我就瞧着你面善,可惜你们走得急,没能与你说上话。你是不是习武呀?”千钟一面两眼放光地说着,一面在那九节鞭的手臂上大大方方地掐了一把,“摸着真结实!”
那九节鞭被这突如其来的垂青惊得不轻,还没想好该如何回话,又听一声赞叹,“你话也少,一看就是老实人!”
“……”九节鞭刚到嘴边的话又默默咽回去了。
世间事最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明明一同来的路上还在同仇敌忾地合计着要怎么对付那鬼气森森的丈八长矛,一转眼,那个最不肯卖力的却甩开他们,捷足先登了。
另三个神兵忽然被晾到一旁,满席饭菜间顿时升起一股酸意。
三人相互目光交流着,用眼神把那九节鞭无声地挤兑一番后,又不约而同想起,此刻这厅中该有一人比他们更难受。
那“艳鬼”这回倒是束好了头发,也把衣裳穿齐了。
一身青色素简便袍,腰间系着条细窄的宫绦,衬得那腰身格外清瘦,面色还是一片透着病气的苍白,一言不发地独自坐到了最远处,被另一头浓厚的恩宠比衬着,别有几分凄凉。
鬼落魄起来,就成了倒霉鬼。
倒霉鬼就没什么可怕了。
那大砍刀小心地凑过去,小声关切问:“长矛兄,你也是因为话多被郡主厌弃的吗?”
“……”
庄和初慢条斯理地摆弄着面前的碗筷,淡淡抬眸,朝那热闹处看去。
那九节鞭丝毫没有得意之色。
倒不是他性情不喜张扬。
他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也不清楚那另外三个神兵是什么来路,承的什么差事,但他不是吃这碗饭的。
他是裕王麾下常于暗处办杂事的,在裕王府是生面孔,这趟裕王给他的差事就只是听和看,然后如实禀报,别的什么也没与他多说,连这个长矛是什么来路,他也不清楚。
在裕王手下办事总是如此,与自己差事不相干的消息,多一丝都没有。
不过,早晨那趟一来,他就清楚地感觉到,虽觉察不出这丈八长矛的功夫底子,但这人绝不是个善茬。
被那人平和里透着寒气的一眼看来,直觉得浑身汗毛倒竖。
庄和初也只看了这一眼,便敛回目光,捧起面前的汤羹来,淡淡一叹,“以色侍人,终难长久,得意时且得意吧。”
清润的话音好似在什么坚硬粗糙的东西上磨砺过,微微发哑,让人听着就心里发酸。
千钟也听见了,听得一阵心虚,又不禁暗自感叹,这人的反应实在是快,快到都觉察不出他是从那一瞬反应过来的,不着一丝痕迹,甚至不像是掺了假的。
她神色一顿,那九节鞭倒是回过神来,接上了。
“郡主先用碗汤吧——”九节鞭一把捧起汤碗。
“我不饿,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千钟捧住那双将碗送到她眼前的手,满目闪着如假包换的赞赏道,“我一看见你就饱啦!”
“……”
不容那九节鞭再开腔,千钟一顿子夸赞的话连珠似地直往外倒。
明知是奉承话,有些还夸得不着边际,可从她口中说出来,偏就诚恳又叫人舒心,几句下来就把那九节鞭耳根都听红了。
那三个神兵听着听着,都围拢到庄和初身边坐了下来。
他们再怎么不甘,也只是求而不得,这人就不同了,得而复失,必定是比求而不得更惨百倍的。
一发现眼前有比自己更惨的,连怨妒都没那么强烈了。
那流星锤满面同情地凑近来,小声劝道:“郡主年少,心性未定,喜新厌旧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你大不必为此自苦。”
那绊马索也小声劝,“长矛兄资质上佳,就算丢了郡主这里的饭碗,出去必也是海阔天空,大有可为……到时候,只管来找我,我定为你引荐。”
庄和初缓缓咽下一口汤,像咽了什么苦水,眉目间尽是一片苦意,“诸位倒是洒脱。”
那大砍刀想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手刚抬到半截,忽想起他肩上那些骇人的伤,忙缩了手,愈发语重心长道:“营生而已,卖力就好,切莫走心呀。”
“……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