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瞧着一旁裕王府侍卫的公服,自是不敢收钱,千钟只道是还没出正月就干白拿东西不给钱的事,一整年都要走霉运,虎着脸叫掌柜莫要害她,掌柜这才连声道罪收了钱。
“你瞧瞧,是这东西吗?”千钟仍有些不放心地问。
见庄和初点头,千钟放心下来,忍不住瞥着那簪子嘀咕,“这东西又薄又贵,还禁不得一点磕碰,看着就不踏实,我瞧着还是金子好。”
庄和初笑笑,也不说要这个做什么,只合起那匣子,叫她先收好,又将话音放得更轻些道:“我已请了那可靠的人,明日便能与你说清关于梅先生的事。不过,还要请你帮忙,在裕王面前说个谎。”
“跟裕王撒谎叫什么帮忙呀?”千钟痛快道,“那叫积德。”
第217章
晌午,裕王自朝上回来,径直去了清晖院。
一进门,人还没坐定,千钟已迫不及待地上前禀道:“爹,回来的时候,听见街上有好些人说,苏绾绾逃跑是跑去了大皇子府,叫大皇子藏起来了!”
“连你都听说了,那还能叫藏吗?”萧明宣没什么好气地坐下来,却也不见有多少真心实意的恼怒。
不知是不是刚在朝堂上耗了太多神,那一贯冷淡的话音都冷淡得有些敷衍,“这吃里扒外的贱婢,一事发就往大皇子那跑,可见是从前就有苟且。这风声必定是大皇子那里故意放出来,向本王寻衅的。”
萧明宣说着,朝那恭顺站在千钟一步之后的人看去,“庄和初,当日在庄府,他对那贱婢起意,被你撞破,他二人各自巧言狡辩,还是你敦促他们到御前对证的。结果是用一番鬼话不了了之,却让那贱婢心旌摇荡,仗着一副轻皮贱骨入了大皇子的眼,当真给自己寻了个退路。你最清楚大皇子一天天琢磨的什么,你觉得,本王断得对不对?”
那恭顺颔首的人开口却并不算多么老实,“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有晋国公悉心教导,大皇子如今必定沉稳睿智更胜从前,卑职不敢妄加揣测。“
萧明宣轻哼一声,也不计较这油滑到仿佛抛了光的废话,打量着人转了话头,“你今日还去了趟医馆?”
“是。”这恭顺颔首的人依旧光润地道:“梅宅新迁,所备药品不多,昨夜伤处不曾换药,今日伤情略有反复,便就近入了一家医馆,简单做些处置。”
萧明宣又一声哼,“怎么,本王下手重了?”
千钟余光瞥着那道仍然站得恭顺的身影。
自他在谢恂和裕王处受这两回刑,她就看出来,这人从前兴许是极少挨打,不清楚这里头的诀窍。下手的人判断轻重,并不在于自己使了多少力气,而在于被打得人够不够疼,是不是受足了教训。
以她摸索的经验,受一分打,就要喊出八分的疼来,才不至于受十二分的苦。
也兴许,他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没将这点苦当回事。
亦或是忍惯了,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喊。
是以不待庄和初开口,千钟已接过话,“是呀,您下手可太重了!”
萧明宣好生一愣,在他手底下受过罚的人只怕比裕王府仓房里的米粒都多,打死打废的也大有人在,还从没有一个敢与他说这话。
这胆大包天的人不但说了,还说得理直气壮,“那天他从醒来就跟我哭,一直哭了大半宿,您怎么能下那么重的手呢?”
萧明宣眉心一跳,微眯起眼,看向那还站得很恭顺的人。
与这人交手几回,他已看得很清楚,这人再如何低眉顺眼,哪怕跪伏在地,气息奄奄,也始终有些锋利刚硬的东西绷在骨头里,谁真信了这副恭顺的姿态,谁就离倒霉不远了。
所以他委实想象不出这人在人跟前哭个大半宿是什么样子。
“你哭什么?”萧明宣挑眉问,“本王委屈你了?”
庄和初一时垂着头没出声。
裕王问起医馆的事,他有准备,但千钟这几句实在是不在他准备之内。
他也实在想象不出她口中的那副场面,所以一时也拿不准,自己到底是不是应该委屈。
好在千钟也没指望他来答话。
“当然不是委屈,他是生自个儿的气。”千钟煞有介事地凑到裕王近前,压低着声,一本正经道,“您知道他八字有多硬吗?谢司公伤他,谢司公死了,谢统领欺负过他,谢统领也死了,还有金百成,和那四大神兵……您说邪不邪门?”
说着,话音一扬,痛心疾首道:“他就是埋怨自个儿,怎么就让您动了那么大的气,下了那么重的手,要是您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这么大的裕王府,都丢给我一个人,您叫我可怎么撑得起来啊——”
“……”
萧明宣额角上的青筋跳了好几跳,绷着牙阖了阖眼,才压下去那股想要把这人揪出去狠抽一顿的冲天火气。
他自问从不是个不长记性的人,怎么就三番五次地忍不住接她那些莫名其妙的废话,指望这张已经咬了他不知多少回的狗嘴里能给他吐出点什么象牙来……
千钟痛心疾首说罢,又一转话音道:“不过,这事也不是没个解法。人家都说,金子最能压邪,趁着还没应在事上,您就掂量着给一些,也算斩断了这个因果。舍点小财,消个大灾,划算呀!”
“……”
萧明宣一个字也不想再与她多说了,只冷然看向那已配合着这些鬼话摆出一副黯然自责模样的人。
不得不说,那自责浓淡合宜,恰到好处,有那么一恍惚间,萧明宣几乎在想,拿点金子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俩人实在都有些邪门。
偏萧明宣不是个信邪的,“巧了,开罪本王的人也从不会有好下场,本王倒想看看,硬碰硬,谁更硬一筹。”
萧明宣沉了沉声,又缓缓道:“庄和初,你如今是在本王手下听差的人,无论因什么需延医问药,都该与本王开口。莫让外面那些野郎中治出个好歹,再来怪本王下手无情。”
这话里似乎还藏着点什么别的意思,千钟还在细细揣摩着,忽听那下手无情的人撂下这话头,转又朝她问来。
“皇后那里的事都处置好了?”
他只问皇后那里的事,千钟便也只老老实实将自己在皇后跟前的对答回禀了一遍。
禀完,又自觉地为着去金银铺子间转那一圈的事解释道:“我琢磨着,拿金子做镶补这活,里头铁定有不少油水可捞,怕叫人坑了,今天回来前就先到几间金银铺子转了转,心里有个底,再慢慢寻这差事的去处。”
一只镯子的死活,萧明宣也不是真的在意,不置可否,又问:“在梅宅里有何发现?”
刚才还像炮仗一样说得噼里啪啦的人,这会儿却熄了火,好一迟疑,才道:“有是有,不过,现下说不准,要是明天还能再去一回,就有很大的希望了。”
“明天?”萧明宣皱皱眉。
“是,”千钟认真道,“明天黄历日子好,利求子。”
萧明宣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接了她这莫名其妙的话,“找梅重九与求子有何干系?”
“您是我爹,我管梅先生唤一声兄长,按辈分算,他也得管您叫声爹呀!找到他,您就多了个儿,这事从黄历上看,不就是求子吗?”
“……”
千钟也不管那张脸阴沉成了什么样,只管信誓旦旦道:“您放心,我拜过菩萨,菩萨保佑,这回一定叫您儿女双全!”
那张已然沉得发黑的脸又沉了沉,好一阵,才森然徐声道:“是去宁王府拜的菩萨吗?”
眼看着前一刻还理直气壮大放厥词的人蓦地愕然呆住,萧明宣总算气顺了三分,冷然一笑,“那些人是个比个的不中用,好在皇城街面上能听本王使唤的人够多,只要十个人里有一个能给本王半句有用的,也足够知道你们走过的每一步路了。”
萧明宣向后倚了倚身,打量笼中猎物一般看着面前的二人,到底将目光落回到那俨然已有些慌了神的人身上。
“你是在这里说,还是与先前一样,单独随我到先王妃灵前去说?”
“别、别……”千钟忙连连摆手,咬咬牙,挣扎片刻,终究豁出去一叹道,“您既然都知道了,再瞒您也没什么好处,我就跟您说老实话吧。”
千钟仰着满面老实道:“我去宁王府,是为您偷了些东西。”
萧明宣一愣,“为本王偷东西?你偷了什么?”
千钟小心地又往前凑凑,才一字一声道:“龙气。”
“什么?”萧明宣一时没听懂。
“龙气,就是真龙天子的龙气呀。您看,我才住来王府一天,这王府里就又是进贼,又是有人逃跑,还犯了血光,这么不安宁,万一哪天真伤着您可怎么好?我昨日往梅宅去的时候,想起来宁王府就在那附近,又想起来那是飞龙之地,听说龙气最能辟邪,就叫庄统领带我去了。”
千钟边解释着,边从身上郑重摸出个团紧的手绢,小心翼翼展开来,露出一小撮土,献宝一样地奉上前。
“这就是在宁王府里挖的。原本想着,这也不是个光彩行径,就不与您说了,只要搁在咱家里,多少都能管点用。既然您已经知道了,那就别浪费了,您弄点香灰,跟这龙气一块搅和搅和兑水喝了,最能保平安。”
看着那一撮“龙气”,萧明宣刚顺过来的那三分气又成倍地堵了回去。
进宁王府做什么,还是后话。
萧明宣忍着火气问:“你们是如何进的宁王府?”
“您手下的人没有一个瞧见的吗?”千钟忽闪眼睛道,“我们翻墙溜进去的呀。皇上都不住在那了,就是个空宅子,守得一点也不严。您要是不信,您叫人去试试,可容易了。”
确实没人亲眼瞧见他们进了宁王府。
只是从诸般有关他们那段行迹的禀报推敲来看,这二人脱开监视后最有可能的去处,就是宁王府所在的那一带。
而那一带值得这二人如此大费周章去一趟的,也只有宁王府。
他是循着这个方向诈一诈,可听完这么天花乱坠、虚虚实实的一排子胡说八道,一时间还真拿不准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使劲才好了。
这块骨头比预想的要难啃一点,萧明宣退而求其次,转看向那块更硬的骨头。
一看便是一怔。
那人还颔首站着,但显见着不如方才站得那么安稳,刚才还好端端的人不知何时面色已是一片青白,额际冒出一重细密的冷汗,气息渐渐急促间,人也有些摇摇欲坠了。
萧明宣眉头微紧,“庄和初?”
那人俨然是想应声,勉力开口,还没出声,却是一口血先呛了出来。
血一呛出,人也再稳不住身,如一截彻底失了生机的枯木向下倒去。
庄和初最后的意识,是暗暗攥了攥那扑过来抱住他的人的衣角,示意她不必担心。
再寻回意识,勉力睁开眼,已是置身一片朦胧的昏暗。
是在清晖院卧房的床榻上。
帐幔收在一旁,自床榻上撑身坐起来,一眼便能将内外看尽。
四下无人。
耳力所及也没有一丝人响。
天地俱寂。
仿佛世间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人。
太静了,静得好像还没全然清醒。
也不像是半梦半醒。
这一昏一醒尚在他掌控之内,便是意识暂失,也还没有到做梦而不自知的地步。
这更像是……濒死。
濒死就是如此,空空荡荡又混混沌沌,好像还在人间,又好像已与真实的人间隔着些什么看不见的屏障。
每一眨眼,眼前都比前一瞬更暗一重,更模糊一重。
好似有些什么在无可阻挡地流逝着。
这感觉并不陌生,他已经历过许多回,却是第一回 自心底生出如此强烈的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