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温和,话却直白得刺耳,刺得那还没彻底转过弯来的人面色又难看了几分。
庄和初好似尤嫌不足,又愈发直白道:“苏绾绾能将一条人命栽在殿下身上作为自己的投名状,这不是你曾杀过她,而是她曾杀过你。此人对殿下并无真心,亦非同路,殿下身边还有很多人可以信任,切勿因一时惶惶,与苏绾绾过分亲近。”
那一直像块石头一样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人,不知怎的蓦地一震,那阵红阵白的脸上显见着掠过一道慌乱。
慌乱过处,尽是一片恼怒的涨红,“你……你还在监视我?你——”
恼怒冲顶而起的人下意识向前一步,脚下刚刚一动,忽见眼前人影一闪,同时闪出的还有一道湛湛银光!
是千钟。
千钟一步拦来庄和初身前,手中一把尖刀直指萧廷俊。
萧廷俊愕然一顿。
庄和初错愕之深,更胜那被刀指着的人。
这把刀他不陌生。
就是他适才在厨房里片鱼用的那把尖刀。
春和斋路远,千钟没有随他一起去更衣,只在通往二进院的一道风雨廊上等他。
一路过来,她一直双手掩在袖中,他只当是她心中有些不安,那一丝丝隐隐的鱼腥也只当是沾在他自己手上的,全然未作他想。
她支他去更衣,竟是为了寻机藏下这把刀。
千钟习武的日子不多,但持握兵刃的姿势已有模有样,精光湛湛,映得一副灵秀的眉目也见锋锐之气了。
“大殿下听不明白好言好语,那我就仗着你如今不敢把我怎么样,与你说句难听的。”
千钟定定拿刀指着他,毫不转弯抹角道:“你拍拍你那脑瓜子,烂熟的西瓜里都没有那么多的水,你要是连谁你与一伙都分不清,你就好好烂到地里头,别老妄想着上大席了!”
这话委实是太难听了。
这副一向都是把话往好里说的唇舌,还从没对他说出过这么难听的话,难听到比被她拿刀指着还让萧廷俊错愕。
萧廷俊还没从错愕中回过神,已有人替他接了话。
话音是自厅堂外院中已经浓沉的夜色里响起的,带着寒气森森的哂笑。
“倒是话糙理不糙。”
第219章
伴着这个声音而起的总没有好事,不必去看,也足够清楚来人是谁。
但这人来得实在太突然,也实在太不是个时候。
仿佛在野猫都睡沉的静夜里,想要悄悄通过最不讲理的那帮叫花子们的地盘时,突然炸响的一声炮仗。
千钟一惊之下,不由自主地转头朝那话音来处看去。
一转头间,便觉手上陡然一空!
那被她拿刀指着的人一把按上刀背,蓦一使力,夺刀在手。
几乎在她手上一空的同时,一道身影轻盈如雾、迅捷如风地遮来她身前,隔阻于她和锋刃之间。
好在那夺刀的人并无意出刀。
夺刀在手,萧廷俊就势后撤两步,与拦来面前的人撤开一段不至于剑拔弩张的距离。
电光石火间,厅堂中情势陡转,那一声引发变局的人这才施然迈进门来。不请而入,却好像散步恰好路过一般,悠哉闲逸又理所当然。
“郡主说得在理,想成大事,最要紧,就是知道自己该与谁一路。”
那信步而入的人踱到萧廷俊面前,抬抬手,萧廷俊便乖乖将那把夺下的尖刀递了上去。
“时辰不早了,该听的也都听过了,回去吧。”接过刀的人将那显然不是锻造来作兵刃使用的刀执在手上正反看看。
寒眸与冷刃相映,一时竟分不清哪个寒意更胜一筹。
这寒意森森的人有意顿了一顿,又沉声道:“再有什么事,本王会着人知会苏绾绾,你好好听她的就是。”
话音的余响还在空荡荡的厅堂中盘桓,那早已坐立难安的人就近乎逃也似地出门了。
尖刀在那将它反过来正过去打量的人手中泛着阵阵鱼腥,仿佛在无声地为自己分辩着清白,看得那人眉头一挑,寒声道:“你这一把贱骨头,真是过不了一天安生日子。”
千钟忙自庄和初身侧探出头来,眉眼一皱,全没了方才那当家做主的气势,颇委屈道:“我正杀鱼呢,他们突然说大皇子来了,我一急,就忘了放下……刚才您没瞧见,大皇子那眼睛一瞪,好像要扑过来吃人一样,我就是顺手吓唬吓唬他。”
那摆弄着尖刀的人自寒芒间抬起眼,却不是落在她身上。
“说什么在王府里有要紧的发现,本王还当是有多要紧。”裕王哂笑着,一双并无笑意的眼看向遮在她身前的人。
“上回在林家质库,大皇子栽了那么个丢人现眼的大跟头,本王就知道,你定是已然看清本王为他筹谋之事了。不曾封你的口,是觉着此事迟早要与你摊开,无所谓瞒不瞒你。倒是你……”
裕王盯着那静静垂着眉目的人,缓步踱近来,有意无意地摇晃着手中的刀。
灯火的辉光在锃亮的刀身上折来返去,明昧闪动,晃得人心慌。
“大皇子在本王跟前三令五申,甚至以命相挟,要本王允诺无论如何绝不伤你性命,本王还以为,你待大皇子之心,也是如此。可听你方才所言,待他实在不算真心啊。”
凤眸微微眯起,寒色愈甚,“苏绾绾为何能像条狗一样任本王驱遣,忠心不二,最要紧的一点,你怎么偏不与大皇子说透呢?”
最要紧的一点?
千钟心惊肉跳之间又升起一股茫然。
虽不知裕王许过苏绾绾什么好处,但要真依着庄和初刚才对大皇子说的,苏绾绾为裕王干了那许多的事,也就等同送了一堆足够判死一百回的把柄捏在裕王手里头。
不管裕王再许不许她好处,她都很难不老实听话。
除了这些,再有……怕就不是苏绾绾这张皮上的事了。
千钟正暗暗思量着,那寒凉的目光忽地转来她脸上,恰捉到一抹茫然困惑。
裕王扬眉,“怎么,你也不知道?”
千钟心头一抖,磨蹭着自庄和初身后站出来,小心掂量着,却是理直气壮道:“我当然知道,苏绾绾……您为了保她平安,都舍得亲手杀了金百成,她肯定是您要重用的人。但不管怎么说,讨饭的事还讲个先来后到呢。明明是庄统领跟大皇子相识得早,您在大皇子那有要紧的差事,却派给别人,庄统领心里不痛快,想争一争,哪怕手段使得不正,心可是不歪的,您千万别冤枉了他呀!”
问东答西,顾左右言他,尽是一箩筐的废话。
裕王攥着刀柄的手紧了紧,使着为数不多的耐心把话问得更清楚些,“庄和初有没有告诉过你,苏绾绾,就是先帝为他赐婚的那个梅知雪?”
话既摊开到这份上,她也没什么扯谎兜圈子的必要了。
“我知道。”千钟道,“但那婚事已经——”
不待她再添什么天上地下的废话,裕王又问:“梅知雪又是什么人,你也知道吗?”
梅知雪是什么人?
千钟怔愣间,那沉默良久的人忽道:“这些与郡主无关——”
“晚了!”裕王遽然厉叱,“你传话给大皇子的时候,就该想到今天。本王要与郡主叙话,庄统领就去外面院子里,跪候吧。”
“父王——”
“不然,本王就要将梅宅里这些人都带去京兆府,仔细审一审梅重九的下落了。”
这一句仿佛顿然落下的一道闸门,将千钟讲情叫屈的话一滴不漏地拦在了喉咙口。
与庄和初分开被问话,也不是头一回了,但先前每一回,她唱的是什么戏码,扮的是什么角,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个底。
这回却是空空荡荡,一点也没有。
无论大皇子还是裕王,都来得毫无征兆,庄和初不曾与她合计过对策,也没给她任何示意,直到这会儿,她还仿佛在一团浓雾里没头苍蝇似地摸索着。
千钟不由得望向庄和初。
裕王这一声令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庄和初没应声,但已起脚转身,千钟急切地朝他望去时,正与他转身间经过的目光相接。
那目光不着痕迹地向她深深一看,带着一道似有若无的笑意,微一点头。
俨然是一句安抚,让她不要担心。
可这安抚来得毫无道理。
要留下来糊弄裕王的是她,她不是担心,她是心急,急着想要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戏码来糊弄才好。
不对……
今日在这里,自始至终,就只有一出戏码。
一念乍然闪过,千钟头皮蓦地一阵发麻。
自从知道那一逃十年杳无音信的梅知雪竟投身进了裕王府,并对那为她守了十年“活寡”、受尽闲话的赐婚夫婿,和那因她而不得不远离故土、卷入皇城诸多是非的盲眼兄长,不但没有一丝牵累无辜的歉疚,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且这二人也不觉委屈……
千钟就依稀觉着,当年这赐婚与逃婚的事里,兴许还有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的隐情。
从前,这些事与她唯一的瓜葛,也就是她借了梅知雪弃掉的那张皮,其中再多的事,没人与她提起,她也很是识趣地不多加探问。
如今既要探究梅重九,就避不过、绕不开这个引他从宁州来皇城的源头了。
那便是说……
今日庄和初请来为她说清一切的那个人,不是大皇子。
是裕王!
千钟愕然的目光追向那道已经迈出门去、踏入夜色的身影。
从昨日到方才一切的古怪,一下子全都说得通了。
昨日宫里恰好来人问起找寻梅重九的事,该就是裕在王接到大皇子的报信后,暗中推助的结果。
这一出戏码,是要为他自己造出一个能顺理成章答应他们今日再来梅宅的理由,让他们放下戒备,而后他便与大皇子一明一暗一同前来,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如此一番精心算计,却不想,正中了庄和初的瓮中。
他等的就是裕王,所以,方才就将在前面当差的人全都支开了。
所以,他明明早就能觉察到裕王靠近,还要任由裕王抓个现形。
他就是要让裕王恼怒。
让裕王在恼怒之中,以对他施以惩戒的方式,向她道出一切。
厅堂大门开敞着,能清楚看着那精心算好一切的身影不疾不徐地渐走渐远,直走到临近门口院墙的门廊下。
已远得看不清面容了,却又仿佛有意要让厅堂中的人向外一望就能看到他似的,转身敛衣跪进沉沉夜色里为数不多的一团灯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