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陆况磕巴好几声才张开嘴,“郡、郡主莫要开这种玩笑——”
“我不是说笑!”千钟愈发诚挚地望着陆况,“陆将军,我年纪是不大,但我嫁过人,做夫妻的事我都懂。您别看我瘦小,从前宫里那个谢老太医给我看过,说我好生养,难产那种事,保管找不到我身上,是平平安安子孙满堂的命。而且,您刚才不是还说,您瞧着我面善,好像上辈子就见过我似的,这就是咱们的缘分呀!”
陆况再震愕也还记得清楚,自己从没与她说过这番话。
但这是实情。
还有这什么生养难产的话……
也就在陆况暗暗一惊未及立时开口的空档,千钟佯作往自己身上一顿子摸索,最后才摸索到头上,临时起意似的捉下那支花瓶簪,起身直递到陆况面前。
“您别急着回绝我……这个簪子,也是我一眼看见就很喜欢的,就当是咱们的信物,您什么时候愿意了,您就把这个簪回我头上。”
那琉璃花瓶簪的奇巧,在于瓶身中空,恰可容下花枝,能作为发间簪花的容器。
千钟这支也簪了花枝。
不过不是寻常的花朵,是庄和初亲手选了一支南天竹的小红果子,插在这瓶簪里,随着每一分晃动,每颗小红果子都在枝头微微颤着,浓艳又灵动。
陆况看着送到眼前的花簪,一时僵着没动,不知是在想,还是不知该往哪里想。
倒是裕王先在这劈天裂地般的震骇中回过神,自一片沉默中站起身,向陆况道:“郡主这番心思,本王还真是……没想到。不过,姻缘天定,天意莫测,也是常情。此事,就全看陆兄的心意了。”
这一回,陆况没应,也没一口回绝,“郡主所赐不敢辞,但郡主终身大事,非同儿戏,此簪,陆某先代郡主保管,望郡主慎重思量,再做决断。”
眼看陆况伸手要接,裕王却又道了声且慢。
裕王走过来,自她手上拿过簪子摆弄着看看,又将那支南天竹果子抽了出来,朝簪身里望了望,到底只把簪子递给陆况,“花枝难存储,过些时日枯败腐坏,你让陆将军如何处置?就只拿这簪子吧。”
千钟暗松一口气,乖顺地认了错。
给陆况的一张字条,就那瓶簪里。
只是,细而纤薄的纸条是卷着花枝根部顺进瓶簪里的,瓶簪口细肚大,纸条进去后,贴着瓶肚自然舒展开来,便是抽走花枝,再自细细的瓶口向内看,也看不见其中的蹊跷。
裕王已十分谨慎了。
若不是亲眼得见,千钟也实在很难想象得出,一个被毒发的痛苦折磨着,又在腕上负有重伤的人,怎能写得成那样纤巧的字条,做下这样精细的排布?
在停云馆里虽应得痛快,回来的路上,裕王还是拉下脸来,问她是怎么想的。
“我听得明白,您就是想让我跟陆家结个亲。那我跟云升结,还不如跟陆将军结呢!陆将军是现成的有权有势,而且,他年纪比我大那么许多,肯定能比云升走得早呀。等他一闭眼,我就能分家产走人了,到时候,您再想让我嫁给谁,我还能再嫁,您要是用不着我了,我就跟庄和初过日子去,这多划算呀。”
荒唐至极,倒也在情在理,裕王只白她一眼,就再不说什么了。
庄和初默然听着她一五一十把这些说完,也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合目掩着心口,有气无力地低低咳了几声。
千钟扶他躺下,他也没再拒绝。
将人在枕榻间安顿好,千钟顺势又在他眉心轻啄了一下,伏在他身旁道:“我都合计过了。裕王要是让皇上给我和云升赐婚,皇上保不齐真的就能立马应了。但要是换做我和陆将军,这可是桩大荒唐事,皇上怎么也得使劲儿琢磨琢磨吧。这一琢磨,等我和陆将军的关系掀出来,不管宫里认不认我这个人,这事铁定都会黄了。我哪能真和我大舅成亲呀?我保证,一定还是与你做夫妻的。”
庄和初一时间无话可说,也是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这当真是那般处境下,她能选择的最行之有效的法子了。
既保全一己之身,又不着痕迹地达成目的,还将突发的事端稳定在相对可控的局面。
决策之机还只在瞬息之间。
庄和初心跳如雷,这次却不是因为什么痛楚。
是心惊,亦是惊艳。
庄和初缓缓睁眼,看向伏在身边的人,满目缱绻。
“不要紧……”庄和初轻轻覆上她支在他身侧的手,“就算当真许了别人,只要你并非心甘情愿,我定会去抢。”
千钟笑弯了眼睛,捉了他的手合在掌心里,“明天去太平观的事,我也趁这由头跟裕王求下了。我说,要到菩萨跟前去拜拜,保佑我这回成亲成得顺遂。你还要和我同去吗?”
“要去。”庄和初轻道,“总要让菩萨见见,你是要与谁人成亲。”
第227章
裕王常日多是骑马出行,今日难得乘了一回马车。
上半夜,各街巷间正是喧腾的时候,又有那许多边地来的杂耍班子与皇城里的切磋献艺,摊贩行人穿行在这些团团簇簇的热闹间,形成初开冰河一般雀跃又柔和的人流。
裕王府马车过处,必先远远清道。
其实也不需多么费事,就好似巨鲲经过,成群的小鱼虾米自然便避开一个保命的距离。
马车里,一袭裕王府侍卫装束的人恭顺跪坐裕王脚边,颔首禀道:“您交代下的事,大皇子都照办了。”
绕是真有胆大包天又眼力过人的,远远瞥见些隐约形廓,也定认不出,这是苏绾绾。
苏绾绾还是谨慎地压低着声,小心不使自己这副与装扮不相合宜的女子嗓音传去车厢外,“不过,那日自梅宅回来后,大皇子惊惶愈甚,必要奴婢彻夜守着,才能成眠。”
座上人睨着脚边这张脸。
到底是曾在先帝朝入宫做女官的人,只这低头间露出的半张脸,在昏暗的马车里,也看得出端正清丽的底子。
这副底子,在他面前是一个样,在金百成面前是另一个样,如今换到萧廷俊面前,又像是换了个人,哪怕是换了这身裕王府侍卫的行头来悄然与他见面,也能瞧得出,她现下正是最能让萧廷俊动念的一副样子。
能入得了皇城探事司,无论在哪一朝,必都有些过人之处。
但这些超群拔萃之人,一个接一个,也都匍匐在他脚下了。
马车经过一个耍弄烟火的杂耍班子,恰一团绚烂火花炸开,映得车中蓦然一亮。
萧明宣一向厌烦这些虚头巴脑的愚人之术,今日竟也觉出几分赏心悦目了,甚是心平气和道:“能得大皇子垂青,也是你的福气,你若乐意惜福,本王就成全你。”
“奴婢不敢!”苏绾绾心头一跳,愕然抬头道,“大皇子龙雏凤种,天潢贵胄,奴婢断不敢存非分之想。只是……奴婢为大皇子守夜时,听见他夜半梦魇惊醒,直嚷嚷说,庄和初要杀他。”
萧明宣哼笑,哼声不掩鄙弃,开口倒还平和,“他再犯这癔症,你好好哄着就是。你那把本事连金百成都哄得住,还哄不住这么个毛头小子吗?”
“奴婢自当尽力……”
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苏绾绾自觉已将话说得再明白不过,这一向心思深沉的人却还是没明白到点子上。
干系着死活的事,实在没法含糊过去。
苏绾绾斟酌片刻,迟疑着沉吟一声,又道:“奴婢只是担心,大皇子与庄和初到底朝夕相处多年,彼此甚为了解,大皇子能生出这般惊惧,怕非是空穴来风。大皇子府中是否要做些防备?”
防备庄和初?
萧明宣阴沉的眉目间掠过一抹火花般的讪笑。
早些时候清晖院里回禀,那人竟当真一直不要命地苦熬着,几乎把命熬尽了,还是一直熬到千钟平安回去,才肯在她手中服下那颗药。
既如此在意那在外之人的死活,若非是当真无路可走,无计可施,无人可用,又岂会使出以命相挟这样舍去尊严又根本无法掌握成算的下下策?
没有权柄,再多的聪明也不过是些杂耍一般的愚人把戏,折腾得再花样百出,也只能叫人看个热闹。
何况,萧廷俊会生出这般梦魇也不为怪。
有这梦魇,并不是件坏事。
“没什么大惊小怪,哪个读书不中用的不怕自己的教书先生?你且哄着他些,过几日就好了。”萧明宣说罢,抬手敲敲马车壁,辚辚而行的马车便在路中缓缓停下了,“你去吧。后面的事,要在正月廿九前办好,办好之后,来找本王取药。”
“谢王爷!”
夜色一层层见深,又一层层变浅。
皇城在浓稠的热闹中渐渐睡去,又在被天光唤醒后渐渐沸腾起来,仿佛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亘古如此,千秋不变。
人在太平年景里久了,常日很难觉出这太平年景有什么稀罕。
除非是有些风吹草动。
“……听说那两国使团都死了啊!”
“是这么说的来着。”
“那怎么得了!那里头可还有南绥公主和西凉世子啊——”
“诶呀使团的要紧不在这个,两国开战都不能斩使臣啊,就算来的是个叫花子,只要是正经派来出使的,都出不得丁点儿差错,这是规矩……两个使团要是全死在咱们地界里,那麻烦大了!”
“怪不得朝廷紧紧瞒着呢……”
“哪有不透风的墙?那些边地来的杂耍班子一路上都听说了,这不就瞒不住了吗!”
“那、那会怎么样啊?”
“……打仗呗!这要是咱们使团不明不白死在别人地界里,咱们也得找他们算账啊。再说,早些年大大小小跟他们打过多少回,这说要打,一眨眼就能打起来。保不齐啊,说话这会儿就已经开始了。”
“还好,还好南疆和西北都有裕王的兵镇着——”
“看看,这紧要的时候,还得是裕王……”
千钟与庄和初一早往太平观去,快到地方时,千钟道是要走着到观门前才能显心敬意诚,便在离着半条街处下了马车。
只这么几步路间,耳中就叫诸如此类的议论声塞满了。
千钟听得心惊肉跳,庄和初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心无旁骛地朝观门走着,千钟不禁暗暗揪揪他的衣袖,压低声道:“你听听,这可太蹊跷了。”
“嗯?”庄和初应得漫不经心。
那夜三青来梅宅,说起街上的传言,她就觉着古怪了。
“不是说,两个使团是离开皇城不远就被害了吗?要是有风声,也该是附近行商的最早知道呀,怎么是这些边地来的杂耍班子传开的?”
庄和初一转眸,就见千钟将帷帽上过肩的长纱拨开一条缝,半踮着脚凑在他身旁,说话间眼睛还滴溜溜直往周遭转着,光天化日之下,颇显得有些鬼鬼祟祟。
这趟出来,裕王多差了一对侍女和一对侍卫,换了便装与他们随行。这四人想必是得了严令,下马车后,一直尾巴似地一步不落跟在他们后头。
千钟防备的就是这四双耳目。
可是在这样明晃晃的境地下,越遮掩,就越醒目。
庄和初余光瞥着那四人,轻一抬手,拨开半片长纱,堂而皇之低头凑下去。
那四双眼睛自后面不远不近处看去,只见千钟踮脚朝庄和初凑着凑着,那一片如云的长纱忽地轻轻一荡,就将二人一并遮了进去。
天光映照下,薄纱上清清楚楚投下一对渐渐没了距离的亲昵轮廓。
衬着太平观如火的朱墙,分外旖旎。
非礼勿视,何况在大庭广众之下,两个侍女年纪尚小,立时心慌地移开了眼。
侍卫里有一人忍不住皱眉“噫”了一声,被一旁同僚狠戳了一肘,忙也将直勾勾的目光转开些,只用一线余光追着那两道几乎黏糊到一起的身影。
到底是做过一段夫妻的……
千钟浑然不知后面的人看到了什么光景,就只见人低头凑来她耳畔,压低声问她,“你以为蹊跷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