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钟脸色霎时惨白一片,浑身一软。
“大人我保证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您饶了我——”
“可否请你再救我一次?”庄和初愈发恳切道。
“……啊?”
*
庄和初在门前由羽林卫和裕王府侍卫分别验了身,才随万喜走进这已半个月未曾踏足的大皇子府。
“庄大人呐……”万喜引他往正堂走着,边嘱咐着他留神刚刚清走积雪的地面,边关切道,“昨夜送您回府的时候,可把奴婢吓坏了,奴婢一路就在心里求神拜佛呀!多亏菩萨保佑,看见您安然无恙,奴婢心里就踏实了!”
昨日万喜与姜浓说那些话时,庄和初还在房里,隐约也听见了些,万喜这一开口,庄和初就心领神会了,还是待他说完,才和气地笑笑。
“昨日庄某死里逃生,如今还惊魂未定,正想着能做些什么冲冲喜。都说开棺见喜,能否劳万公公与城西陈记那边打个招呼,请他们费费心?”
一听这话,万喜立时笑开了花,与这个人打交道,就是这么舒坦!
“诶呀这个容易,奴婢去与他们招呼一声,保管让您满意!庄大人您一定否极泰来,时来运转,必有后福!”
庄和初笑笑。这两日听多了千钟那些响脆悦耳的吉祥话,再听旁人说这些,耳朵都有些受不住了。
由奢入俭,属实不易。
“多谢万公公了。”
万喜满心舒畅地与他客套着,眼看前面就是被羽林卫重重守卫的正堂了,万喜忽然低眉敛目,借着引他前行的姿势,又轻又快地塞给他一句。
“您多留神,还是为着那乐妓的事。”
为着玉轻容,那就对了。
“谢万公公提点。”
万喜悄悄与他提点罢,便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当着守门的羽林卫,如常与他说了声在外稍候。
万喜进门后,庄和初在门前阶下又待了片刻,才听里面扬声传他入见。
大皇子出宫开府这两年来,这间正堂已不知待过多少王侯公卿,这会儿端坐正位的九五至尊也不是第一次驾临了。
但九五至尊的这位与如日中天的那位同时坐在这片屋檐下,还是头一回。
他这位金尊玉贵的学生,别的不行,惹起事来,实在是很有两把刷子。
庄和初认命地上前,拿出些久病之人该有的迟缓来,徐徐拜过,端坐正位的九五至尊还没发话,就听一人之下的那位不善地冷然哼笑。
“庄大人瞧着,气色不错啊。”
座上的九五至尊对这僭越之举没有丝毫不快,轮廓刚硬的一双眉下,一副和萧明宣依稀相似的凤眸毫无波澜,甚至还恰逢其时地端起茶杯,自己将自己的嘴占住了。
万喜似是昨日吓怕了,这会儿鹌鹑一样立在一旁,也不吭一声。
“托陛下与王爷洪福,谢老太医妙手回春,臣已好多了。”
今日庄和初没穿官服,进门前,厚重的斗篷也脱在了外面,这会儿就这么一身单薄素净站在这轩敞富贵的厅堂里,恭顺颔首,看着比昨日更好欺负了。
“话先说到前头,今日叫你来的,不是皇兄,也不是本王。”
萧明宣还是如昨日一般大马金刀地坐着,仿佛这里与昨日的广泰楼并没有什么分别,这里的人,也与昨日广泰楼里的人没有什么两样。
“是大皇子说,那乐妓就在他手上,他把人扣下,是有什么苦衷。不过,非要等你来了以后才能交人。刚刚听说你已入府,他就带人去了。”
庄和初面上泛起一层浓淡合宜的讶异,朝上位拱手颔首。
“陛下,臣今日出门,正是想去京兆府面禀裕王。昨日当街将臣劫走的千钟姑娘原是有话要对臣说,只是在街上未得机会,昨夜又冒死投来臣家中,才对臣吐露,她有捉拿玉轻容的重大线索。”
“什么线索?”还是萧明宣问。
庄和初依然向着上位拱手颔首,“臣于刑狱事务上实在不通,怕转述之间有所疏漏。还望陛下与王爷恩准,传她入内回话。”
还是萧明宣一扬声,“来人,去把那小叫花子押进来。”
千钟进来之前就知道这堂中都有哪几路神仙,一被押进门,头都不抬,就乖乖跪成一小团,伏地端端正正往下一磕。
“皇帝老爷万寿无疆!万事如意!万水千山春秋盛,万紫千红福满堂!”
一连串响脆地说完,就朝下首位上略略一转,又一磕。
“王爷万古流芳!”
“……”
一片死寂里,就听“噗”地一声,座上喝茶的人实在绷不住笑呛了,一时间咳声连连。
“皇兄有话要说吗?”萧明宣的脸色青红交杂,甚是热闹。
座上人摆手,好容易顺过气来,才笑眯眯道:“说好了,朕只是来听听,这里的事儿,还是三弟做主,三弟继续……咳,继续吧。”
叫座上人这么突然一打岔,萧明宣刚拱上心头的一口气就噎在了那儿,不上不下的,憋得脸色愈发不善了。
这小叫花子好生打扮了一番,虽然看着有鼻子有眼了,可比起昨日在广泰楼的时候,那股一张嘴就想让人把她揪起来打一顿的劲头还是一点儿没变。
萧明宣一句也不想与她废话,“你有玉轻容的线索?”
“是。”千钟伏在地上老老实实答。
萧明宣凤眸一眯,顷刻间满目阴鸷,“混账!本王才是奉旨搜捕玉轻容之人,你有线索,昨日为何不报本王?”
“昨日……您说我骨贱皮轻,还非说我是跟那些恶匪一伙儿的,要把我抓去京兆府里打,我就觉着,您八成是信不着我了。”
千钟怯怯地抬起头来,一脸老实巴交地说着,又老实巴交地朝一旁站得老实巴交的庄和初望了一眼。
“还是庄大人,一看就心眼儿好。”
“……”
万喜满心直念阿弥陀佛,裕王在朝这么些年,连皇上都没让他受过这种明晃晃的挤兑,她一个小叫花子怎么敢的啊!
庄和初怕不是赏了她一块下葬的风水宝地吧?那棺材莫不也是给她订的?
要不然怎么这么一副不想活了的架势呢。
那不想活了的人又望着裕王,怯怯地道:“还有最紧要的一样,我也不知道您让人满街张贴那张通缉画像,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计量,要是当着那么些人说穿了,怕误了您的大事。”
“什么别的计量?”萧明宣眉头一沉,“你要说就好好说,再故弄玄虚,九转十八绕的,本王立刻让人割了你的舌头。”
“这事儿,还得从入冬前说起。”
千钟这句话说完,就眨巴着一双眼睛望向萧明宣,俨然问这样算不算是他说的那个“好好说”。
大庭广众的,与一个小叫花子这么置气,实在有失身份。萧明宣好生沉下一口气,紧着牙根挤出一声。
“你说。”
千钟这才开口,“就在入冬前,还没上冻的时候,我去河里洗澡,正瞧见一个打扮齐全的姑娘也来洗,我怕惊着她,就想躲起来等她洗好走了再下水。然后我就看着……您猜怎么着?那姑娘从水里出来,就完全变了个样儿!”
就连守在门口的羽林卫都能感觉到萧明宣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很想打人的冲动了,千钟还无动于衷。
“您肯定猜不着,那姑娘就是玉轻容!”
第21章
她这番话好像说书似的,颇能引人入胜。
万喜听着听着,就险些忘了自己正在伴驾,乍然听见这句,在如雷劈顶的惊愕之下差点儿惊呼出声。
这些日子他随在御驾旁也听了不少,京兆府当日描绘画像,说是为免广泰楼的人私心包庇,所以询问的是在场饮宴的几桌宾客。
那些人也都是头一次见玉轻容,描述出来,自然是那张精心装扮后的脸。
而那画像从起底稿,修改确认,定稿,誊绘足数,再一一张出来,广泰楼里那些最有可能见过玉轻容真面貌的人,已经关在京兆府吃了好几顿牢饭了。
所以这些日子来,从没有人指出这画像有什么不妥。
退一万步说,纵然在这皇城还有人能看得出来,也如这小叫花子所说,谁会有那个胆子,有那个命,上赶着去指点裕王的错失?
可这里头也有古怪。
倘若这小叫花子没扯谎,她在河水上冻前撞见玉轻容,那个时候,玉轻容该已经进了广泰楼,正在为后来待客学曲子排练。
叫花子去河里洗澡,是没有别处可选,可玉轻容再怎么微贱,做的毕竟是要凭姿容生财的营生,广泰楼便是为了自家的好处,也不至于连个沐浴的地方都不容她,她又何至于大冷天跑去河里洗澡?
万喜正暗自纳闷着,忽听庄和初赶在裕王发作之前微一清嗓。
“昨夜,千钟姑娘已向臣描述了玉轻容真正的容貌,臣拟出草图,请陛下与王爷过目。”
庄和初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张折起的画纸,徐徐展开。
万喜习惯地欲上前接过呈请御览,刚一动,蓦地想起今日这里的事儿是谁人做主,脚下一缩,忙又不着痕迹地站好了。
那页画纸就展在了庄和初手中。
画纸也就信笺大小,半透明的纸页里间杂着缕缕白丝,逆光看去,有如群龙游戏于清潭,清幽且灵动,极有雅趣。
如此一页纸上,却以粗糙的笔触赫然画着一张潦草的脸。
庄和初的一手丹青,不说与宫中画师媲美,起码搁在皇城的这些文人堆里也是能数得着的。
要说这是庄和初画的,京兆府养的那些画师都得坐地起价了。
堂中之人论起对庄和初画功的了解,萧明宣自是远不如座上那位选任庄和初来教导儿子课业的父亲。
萧明宣只哂笑一声,便把目光投向了座上。
“皇兄看呢?”
既为君,又为父,萧承泽不但一眼就能看得出这远不是庄和初的画功,还能一眼就看得出,这毫无天赋的笔触是出自谁人之手。
“这……”萧承泽在座上浓眉一沉,眯眼盯着庄和初手上的画纸,“是你自制的那个什么,清水云龙纸吧。”
“禀陛下,正是臣养病时消遣之作,只在家中随意用用,难登大雅。昨日夜间烛火昏暗,随手取用,仓促挥就,乞望陛下见恕。”
座上人颇是不满地啧了一声,“整天就折腾这些个花里胡哨的文房,也不在技艺上用心,你看看你这画功退步成什么样子……狗啃了似的。”
“臣病体羸弱,执笔不稳,让陛下与王爷见笑了。”庄和初说着,有气无力地偏头咳了两声,那清瘦的身形似都随着晃了一晃,才又道,“不过,若玉轻容真在大皇子处,待人带到,一对便见分晓。”
座上人还是皱眉,“这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能对出什么来?”
庄和初还没回话,萧明宣已不咸不淡地“呵”了一声。
“啊,”座上人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朕就是看不惯他这怠惰的样子,实在是愧为人师啊。说好了三弟做主,三弟你看就是,不必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