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庄和初这样一问,那静静坐在茶案旁的女子终于动了。
女子没有起身,只婉然低头,柔柔抬手,将帷帽垂下遮过肩头的水红薄纱轻轻挑开,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千钟果然熟悉却也当真陌生的面孔。
她很熟悉这张脸,只是从没见过这张脸作为女子的样子。
“你……”千钟目瞪口呆地看了好几眼,“兄长?!”
一袭艳色罗裙,满鬓珠玉钗环,无论装扮、行止、话音都与女子无二,但眼前人的的确确、清清楚楚就是梅重九。
“兄长你——”千钟急上前去,挽过梅重九手臂,将人上下前后好一番打量,见人毫发无伤,才放心地激动道,“你这手本事可真是太厉害了,大变活人似的!难怪裕王快把皇城掀过一个遍了都找不见你,这要是叫我在街上迎面遇见,我也铁定认不出。”
在街上认不出,是因为擦肩而过时,只凭这副女子的装束、姿态与嗓音,哪怕骨架子高大些,也断不会往一个男人的身份上去想。
可男人终究是男人,过起日子来,许多事上是藏不住的。
何况,还有他这一双总要用缎带遮起来的盲眼。
是以千钟刚刚激动赞叹过,又不禁关切问:“兄长这些日子住在哪呀?有饭吃吗?”
“我一切都好。”梅重九再开口已换回千钟熟悉的那副清冽嗓音,通身姿态也随着变了,说不清变了些什么,就觉着眼睁睁一瞬间从女子又变回了男人。
梅重九摸索着在她手背上轻拍了拍,“这些日子,一直在秋月春风楼。”
一直在秋月春风楼?
千钟不禁又惊讶地将人打量了一遍。
原只当他是做了这副掩人耳目的打扮,才挑了秋月春风楼这个名头来配,可要说是混在秋月春风楼熙来攘往的人堆里过日子,那可就是另一码事了。
且不说里头有多少双眼睛,他自个儿就缺着一双眼睛。
况且,那里头女子虽多,但要说突然混进个眼睛看不见的生面孔,一住好几日,还一点没被觉察蹊跷,没人探他底细,怎么可能?
更何况,他这张曾经日日抛头露面的脸,在皇城里也实在算不得陌生,他又不可能时时戴着帷帽遮掩……
千钟委实想不出他是怎么办到的,“那里没人识破您身份吗?”
梅重九明白这其中的匪夷所思,也正是这份匪夷所思,令他安然藏到如今,“我不曾向她们隐瞒,她们都知道。裕王的人也曾去明察暗访过,都是她们在帮我遮掩。”
庄和初在旁静静听到这处,才出声问:“是姜浓送你去的?”
“是。”梅重九循着庄和初的话音来处略转了转头,刚刚还颇见几分温存的话音顿时少了一重好气,“不是你将这倒霉差事托付给她的吗?”
这差事有多倒霉,千钟觉不出,但她能清楚觉得出,要使这么多人一起为着一桩开罪裕王的事守口如瓶,有多么不易,又有多么冒险。
定不是只使些计策就能办到的。
千钟实在惊讶,“姜姑姑在那里头有这么大的面子呀?”
梅重九浅浅苦笑,摇摇头,“姜管家此前也不曾与秋月春风楼有过来往。”
那夜姜浓与他说去这地方时,他也是这般惊讶的。
姜浓却道:“我在那里说不上什么话,但先生可以。”
“我?”梅重九那时只当她指的是自己红极皇城的名头,不由得凄然笑笑,“姜管家可能不大清楚,优伶一行,最是拜高踩低,只有锦上添花,从无雪中送炭。”
“从无吗?”姜浓提醒他,“梅先生与人送的那许多,自己却忘了吗?”
梅重九当真想不起。
姜浓却如数家珍般一一与他道出,他在广泰楼那些日子里,无论是早年籍籍无名时,还是后来声名大噪时,如何无数次明里暗里帮衬受人为难的乐妓、舞姬之类陪侍酒宴的女子。
未等姜浓数说完,梅重九已摇摇头道:“只是遇上了,见不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雪中送炭。”
“那么多双康健的眼睛都视若无睹,先生看不见,却能见不惯,足见先生皓月之心。”姜浓劝他道,“先生信我,在寒夜里待久的人,最惜这一线月光。”
那时梅重九肯照她的话办,只是怕耽搁久了要牵累她,心中对她这些话还是不信的,是以乔装去到秋月春风楼附近,梅重九便说自己前去试试,让姜浓先行离去。
姜浓当真没与他同去。
他也当真如姜浓所言,只亮出面貌,道出想借地栖身之意,那里头也不多问什么,就欣然将他安顿下了。
梅重九直到现在将这些说与他们听时,还是不大明白,“总之,就是这样。”
千钟却是再明白不过,“您这是常日好事做得多,积善积福,善心得善报!”
庄和初听得明白这其中因果,眉心皱痕却愈发深了几分。
以梅重九的性情,这么多人正冒死为他遮掩着,若不是有万分紧要的事,他定不会冒险出来这一趟。
“你究竟何事寻我?”庄和初再一次问回这至关重要的事上。
梅重九也不再多叙其他,一句便将话说到最直白处,“我听闻,昨夜大皇子在府中办了场诗会,邀了许多官员,她们说起的那几个,我听着,都是常日同裕王势不两立的。”
在何处听闻的,不言自明,庄和初问:“他请了秋月春风楼的人陪宴?”
“没有。但这一行里的人对宴席的消息都很灵通,哪怕是没有对外声张的,许多门路上多少也能知道些。”
这种事上,庄和初最是精擅,梅重九点到即止,不多赘言,接着道:“皇子与臣子如此私下往来,乃天家大忌,大皇子不会不懂。偏在他将要受封前犯这忌讳,若不是你的什么馊主意,就定有古怪。我正想着如何与你知会一声,听说裕王府郡主和庄统领来了太平观,就过来碰碰运气了。”
好在运气不错,秋月春风楼的人送他来到观中,他问起庄和初所在,观中人先悄悄知会了三青,他与三青认出彼此,就由三青做了安排。
千钟不大明白皇子与臣子的那些门道,却有一点清楚得很——如今不管庄和初的主意是香是馊,大皇子都断不会再听他的。
诗会这事,定不是庄和初的主意。
千钟不由得朝庄和初望去,就见那副自打进门就一直锁着的眉头不知何时松开了。
不是因为放心而舒展。
是困惑得解,云雾开散,反将那一片不知因何而生的愕然之色显得更清晰了。
庄和初就如此愕然着,手向袖中一探,摸出适才在观门口悄悄藏下的那只姻缘符,解开丝绳,展开符纸。
千钟也忙凑上来看。
“怎么了?”那唯一无法看见眼前事的人听着难以分辨的细碎声响,不由得问。
庄和初也不瞒他,就照着手中符纸上的字原样与他道:“我手上也有道消息,大皇子府向林家质库存了大宗货物。”
“货物?”梅重九不明所以。
千钟也不明白,只顺着方才梅重九的话一并猜道:“是不是有官员因为他要加封,上赶着给他送礼,他不敢让宫里知道,就存在外头了?我记着,上回在琼林苑,他们还说那林家质库后来专门向大皇子赔罪,誓要好好整改,诚信为商,他们都为这个夸赞大皇子来着。”
庄和初血色淡薄的唇角漫开一道苦笑,冲去了那一片愕然,微微摇头,“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梅重九追问。
庄和初轻叹,将那符纸纳回袖中,“明白裕王要与天下人讲一个什么故事了。”
这回千钟与梅重九一样如坠云雾了。
千钟正想再追问一声,没待开口,忽见庄和初目光一沉,朝一道关阖的窗子投去。
下一瞬,便有一道身影破窗而入!
千钟惊得心头一紧,顾不得多看一眼,箭步掩到梅重九身前,急匆匆帮他遮下掩面的长纱,再回身去看,那身影已站稳了脚,立直了身。
也是个有些日子没见的人。
还是个官面上已死透的人。
千钟忽然明白,三青那一句“万万小心”是要他们小心的什么。
“庄大人,别来无恙啊。”那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只在庄和初面上客气地停了一停,便越过这拦在他身前的人,直看向那遮在帷帽下的身影。
“梅先生,谢某已奉旨寻您多日了,您受累,随谢某走一趟吧。”
第229章
梅重九曾身陷京兆府大牢多日,这嗓音一过耳,便清楚来的是哪个“谢某”。
糊弄这个人有多难,梅重九也曾深深领教过,被他一声道破身份,却未见慌乱,仍以女子之仪双手交在身前,款款站起身。
人一起身,帷帽上长纱垂下,直落腰际。
这样朦朦胧胧遮着,若不是消息确凿,谢宗云绝不会相信这竟然是个男人。
“梅先生,”谢宗云又将这称呼清清楚楚地道了一遍,“谢某既能寻到这里,就是有备而来的,咱们还是简单痛快些,彼此行个方便吧。”
梅重九还没应声,千钟已横错一步,拦在他身前,瞪向那不速之客,“你报上名来!”
“……我?”谢宗云狠狠一愣。
自从那夜于谢府死地后生,他的确是改头换面,换了一副与从前大不相同的打扮。
青玉发冠配着素净的广袖长衫,又散尽了浑身酒气,举手投足尽改以往横行张扬的姿态,晃眼看着,绝想不到这是从前在裕王手下那条整日喊打喊杀的鹰犬了。
但也绝不至于这么近看着还认不出他。
这会儿要他报的这个名,该不只是个姓甚名谁的意思了。
那夜一别,他身上变化的也确实不只在这些肉眼可见的地处。
与这几个人,没什么遮遮掩掩的必要。
谢宗云好生回了回神,略压低些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在下谢宗云,曾是京兆府司法参军、裕王府侍卫统领,在此期间,也是皇城探事司第九监指挥使。”
轮到千钟狠狠一愣了。
他也是第九监指挥使?
“是。”谢宗云不等有人问出声便答道,“谢某不才,与庄大人担过同一份差事,但我二人坐的并不是同一把椅子。我如今是奉旨以另一个第九监指挥使的身份,代掌庄大人曾经的第九监。”
这话绕得绊舌头,却也不难明白,没待谢宗云话音落定,千钟已顿然猛醒,惊得暗抽一口冷气。
皇城探事司下分一至九监,却并不是一分为九。
至少,不是只有一个第九监。
这世间的东西,一旦用数来取上名,尤其是一连串的数按序排下来,其中似乎就包含着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这些数与被它们编上的物件是一一对应,独一无二的。
就好像说起张家的三公子,没人会去想张家还有几个三公子,自然也没人会去想皇城探事司会有几个第九监。
至少千钟从没想过。
“庄大人早就知道?”谢宗云说罢,有些意外地看向那面上无甚波澜的人。
“隐约猜到一些。”习以为常是最难冲破的迷障,庄和初未能免俗,他也是直到弄清银柳和谢宗云究竟在听着谁人吩咐后,才渐渐生出一个疑问来,“养一群办事的人,无论如何隐秘,也免不得会有开销,总要有个常日款项名目近似的地方入账才好。”
直接并进皇城探事司第九监,无疑是最省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