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出这变革之念,虽非一时兴起,但许多事上尚欠细致考量,甚至有些自相矛盾,归根结底,还是在权责之间。
由等闲官员来担,总难面面周全,可若以公主之尊出任,无论常日贴身防卫还是与各衙署来往,天家尊位摆在这里,许多难处也就迎刃而解了。
皇城探事司中原就有不少女子效命,以女子为首,也未尝不可。
武功学识之类,能超群拔萃自然是好,但身居高位者,最忌事必躬亲,能知人善用,才是最紧要的本事。
古往今来多少帝王登位也不都是具足了准备的,甚至有不足十岁的少年天子,一样可在群贤辅佐下坐稳江山,何况区区一间衙署?
更何况,她有何等聪敏与胆魄,这些日子来,他也看得十分清楚了。
只是,听她这样信着庄和初,萧承泽还想起一件事来,“朕曾看过第九监里关于你的几句记述,是庄和初交来的,你若掌皇城探事司,在卷档库中定也能看到。那里头清清楚楚写着,他将你收来身边,施恩于你,只是为利用你来成事。”
那人俨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事,愣了一愣,却也浑不在意。
“人总有不得已说违心话的时候。我在街上讨饭挨打,还要与人家说好话。您早就想惩治裕王了,从前也总把夸赞他的话挂在嘴边上。做乞丐做皇帝都会这样,不算什么稀罕。他待我是什么样的心意,我眼睛瞧着,耳朵听着,多得是比这更可信的凭据,就算这些是他亲手在我眼前写的,也做不得数。”
“而且,”千钟还道,“他对我是什么心意,您只管当面问他,他一定会与您说清楚。”
是以方才他允她,只要庄和初所说与她所信没什么不同,他便允庄和初暂以戴罪之身受皇城探事司监管的名义在她身边效力,无官身,无俸禄,直至功绩足抵罪责。
为保公平,他特意准了她在外面悄悄听着。
万幸,她认定之人终是没有辜负她这番信重。
回想着适才此间二人一句句殊途同归的笃定话语,萧承泽遥遥看着那两道不知说到何处忽然拥在一起的身影,心头不知怎的,升起一团说不清的空寂。
生在天家,婚事与命途息息相关,他从没有生出过那种缠绵悱恻的情意,更不明白那些只因两心相慕就可以死、可以生的决心。
但如此看着,似乎也不是坏事。
夜幕缓缓倾下,吞尽一整日沉浮。
灯火渐兴,天地祥和,诸事皆宜。
第239章 尾声
日头再次升起时,皇城街面上随着早点摊子的炊烟传起许多怪事。
前些日子随处可见的那些边地杂耍班子,不知怎的,一夜之间竟几乎消失一空了,也没人见过他们成群结队地出城,好像是被什么戏法一下子变没了似的。
更离奇的是,那传言在返程途中遭了难的两国使团,不知什么时候竟全须全尾地回了皇城,一早城门大开时,就见那浩浩荡荡的使团仪仗由鸿胪寺送着再次出城去了。
虽搞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但边地要打仗的流言显见着都是胡说八道了。
再有,传说昨日在宁王府的宴席上,裕王忽然中邪似地发了疯,惹出好大的事端,羽林卫已将裕王府重重封禁,裕王和一同参宴的裕王府郡主、裕王府侍卫统领,都被押去宫中调查了,如今京兆府这一摊事,是由晋国公代管着。
倒是留驻城外的北地军将领亲卫们由宫中派人风风光光迎入了城,破了这几日关于天家与北地一众旧部离心的闲言碎语。
但叫街上人最为震惊的,还是两日之后,二月初二,朝廷颁下的加封旨意不是给的大皇子,而是给了流落民间多年的天子长女,由原宁王侧妃陆氏所生的明辉公主。
与加封旨意一同传遍皇城的,除了晋国公加太傅衔,教导明辉公主朝政事务之外,还有这位明辉公主将以当朝大公主之尊出任皇城探事司总指挥使的消息。
这意味着,一个长久以来只存在于传言中的神秘又可怕的衙门,即将随着这道明辉,正式走入天下人的视野中。
住在宫中这几日,庄和初与千钟不在一处。千钟一日到头总被许多人围着忙东忙西,庄和初则时不时要去御前答话,二月初二,她真正的生辰那日,庄和初也以为未必能见到她,却不想她天不亮就寻他来了。
“皇……我父皇,他昨日与我提了件事,要我在今日颁旨前必得给他个回答,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想同你说说。”
昨日千钟才奉旨改了口,不知是念着这二字不顺口,还是尚未习惯这身份,一张嘴总是磕磕绊绊的。
千钟还没与他说过,那日她这位父皇是如何与她当面相认的,但庄和初清楚,天家能这么快认下这位大公主,除了皇后与瞿姑姑理据清晰的证言能与旧年探事司卷档中一些零星碎片相成佐证外,更多的,还是陆况的缘故。
陆况已认定了这外甥女,为着旧年对陆氏的亏欠能向陆家有个交代,也看在陆况如今在北地军中显然可见的威望,在认千钟这件事上也必不会多做犹疑。
天子面前,总是先君臣,再父子,先论朝政,再讲情分。
是以如今萧承泽对千钟有多少赏识,又有多少为人父的情分,庄和初心中大致有数。他也相信,以千钟的聪敏,虽未必理解其中微妙的君臣相制之道,定也能觉得出,这份亲情与陆况,甚至与梅重九的不同。
所以,她才会对自己亲生父亲的一个问题如此谨慎,又如此作难。
“他说,我入宗册的名字,可以改为我娘在那些字条里给我留的名字,封号就在礼部拟来的几个里面挑选,或者,以我娘留给我的名字作封号,再挑个入宗册的新名字。”
千钟只说到这里,庄和初便明白她为难的什么,“可你不想丢掉千钟这个名字。”
千钟没点头也没摇头,只为难着道:“这名字,是谢司公给我取的,也是唯一同我过去那十七年有关的东西了。”
那些前尘过往虽没什么快乐可言,却也是她一步一步活过来的人生,扔了,总觉得会少些什么,心里没着没落的。
若只是如此,她也就一五一十去回话了。
“可是,我又想着,要是留下千钟这个名字,往后能直呼我名字的人也不多,最常常能这样叫我的,也就是你了。如果,你觉着往后再喊着谢司公取给我的名字不大好,那我就换一个。”
这名字能唤起的前尘,于他而言,更是一番刊心刻骨的痛苦,这才是她最为难之处。
“那就换一个吧。”庄和初轻捉起她的手,眼里噙着笑,“换成,千钟。”
千钟一时有些糊涂,“这哪里换了呀?”
“字没换,意头换了。”庄和初一字一声地与她说,“这个千钟,是堪比千万响黄钟大吕的尊贵,也是尘世千形万象间最钟灵毓秀之所在,亦是我于千万次死生轮回里,最珍贵的情有独钟。”
是故宗册之上,千钟还是千钟,又不再是千钟。
二月初二后,陆况等一众北地军将领如期离京时,千钟便以公主身份相送了。
裕王对北地军使的招数,说暗也暗,说明也明。
近年里,裕王利用同谢恂的那道生意,扣下许多有关北地的消息,让宫中对北地军的情况模糊不清,再时不时截下北地军呈送入京的一些无伤大雅却显敬意的奏表,又时不时截下朝中送与北地军的一些无关痛痒却表抚慰的恩赏。
如此耐心十足地将嫌隙铺垫下,再派金百成前去,递了一道大皇子与皇后蓄谋篡位的消息,请陆况一则在议亲之事上慎重处之,再则多带一些亲卫,随时做好护驾的准备。
“您没立即把这事报给朝廷,是觉着,朝廷不会相信您吗?”一切俱已分明,千钟才敢向陆况问。
陆况笑笑,“从前我还不明白皇上为何渐渐冷待了我们这些旧部,且不论旧时情义,单是从御下之道来讲,就非是明智之举。裕王的人一来,我便都明白了,是朝廷里有人在盯着北地的军权,做出这些手段,使君臣离心,以便得渔翁之利。”
“您心里头都明白,怎么还是多带了亲卫来呀?”
“为了稳住朝中奸小,也为了给朝廷示警。”
皇城里是个什么情形,裕王和大皇子到底谁忠谁奸,天子又有多少醒觉,他们远在北地全都无从知晓,那便选了这最危险,也最直接的法子。
幸而多年并肩出生入死的默契还在,天子亦甘承忌惮旧部之恶名,明晃晃将那些明显超出常数的亲卫全拦于城外,做出一副奸小翘首而盼的心生芥蒂的样子。
事后,君臣开诚布公地谈起来,萧承泽亦深深自责这些年来对北地旧部的亏欠,陆况等北地旧部却只叫天子放心,戍卫边地是莫大的荣耀,只要天下太平,万民安乐,便是对他们最贵重的赏赐。
“不过……”陆况还是有些后怕道,“幸好,在你母亲的事上,你处置得甚是谨慎。倘若是裕王早一步拿到那经匣中的字条,送到我面前,我怕是要一时冲动,误了大事。”
“不会的,”千钟笃定道,“在天,有我娘保佑,在地,还有那么多忠义之士,怎么都轮不着裕王占便宜!”
萧承泽生在天家,长在天家,有天家的凉薄,却也不是个无情之人。当年回朝之后,他对陆氏之死也有过一闪念的怀疑,怎奈并未料想过其中有裕王的帮手,方向寻得不对,一下子就与真相隔了十余载。
无论如何,陆况心底对萧承泽还是有怨,但这份怨因为他深深思念之人拼死护下的孩子尚在人世,又已被天家郑重善待,而减了又减。
千钟将自裕王府中搜来的那些停云馆里的酒全都给了陆况,陆况欢喜地收了,心里却知道,他的思念已不必再虚飘飘地寄于这酒上。
皇城里已有了一道与这思念更深的牵挂。
皇城探事司的衙署虽要设来明处,但密牢仍可不缺,为着方便用暗道,萧承泽斟酌之后还是定了将原本庄府的宅子直接扩建做千钟的公主府。
修缮需得一些时日,千钟与庄和初获准出宫之后还是暂住去了梅宅。
梅重九绝口不提与谢宗云一同去面圣之事,好像那些压根就没有发生过,一切全如何万川所禀,他自梅宅失踪这些日子,就是被无良店家掳去了。
不过,明眼人都瞧得出,他身上俨然是卸下了什么,整个人都比从前松快了许多。
梅重九回府当日,姜浓就借着送猫的名义,带着已然胖若两猫的咪咪来了一趟。
也没人知道他二人单独说了什么,只是千钟与庄和初住过来的时候还听梅宅里的人在说,那日姜浓走时与常日没什么两样,倒是梅重九丢了魂似的,一张脸直红到了第二天。
虽是住来梅宅,宫里还是按着公主的规制给千钟所住的沉心堂里添足了仆婢,千钟也为庄和初养伤方便,将三青、三绿要回了他身边。
为三绿请旨时,千钟才知道,他也在擒裕王的事上出了大力。
早些时候,因为与谢恂的瓜葛,萧承泽一直拿不定对三绿的处置。
这回安排望火楼在指定的时辰无火而鸣时,为免走漏风声,仅安排一处望火楼上知道什么时辰敲响,其余望火楼只需随之行事。
这敲起第一响的,必得是个彻头彻尾的自己人,偏巧在望火楼当差的人里并没有合适的人选,而毫无经验之人又很难耐受住敲击的重响,是以萧承泽就想起了失了听觉的三绿。
三绿有此一功,也算洗尽与谢恂的瓜葛,堂堂正正回来了。
自从宫里出来,千钟就正式着手皇城探事司改建的一应事务,衙署初开,里里外外都是一堆琐事,忙碌之外,还要拨出时间学文习武,总是从天不亮一直忙到大天黑。
那解毒的药服过之后,还要慢慢养段日子,庄和初原就重伤未愈,千钟不欲拿闲杂事扰他,每每入夜回来,想过去春和斋见见他时,又总听说他早已经睡下了,睡前还总不忘差人送来些滋补的汤汤水水,嘱咐她身边人待她回来拿给她喝。
是以一连几日下来,一面也没与他见着,千钟也没觉出有什么古怪。
直到有一日,千钟白日里拿了公务上的事去问庄和初,他与她说着说着,忽然咳出一口血,面无人色地栽倒下去,三青才不得不与她说了实话。
那解毒的药因为原就毒性剧烈,服过后一段日子内不能再用其他药,以防冲克伤身,谁知一停了这段日子来勉强支撑他维持如常的那些药,便病来如山倒,近两日几乎是食不下咽,卧床不起,只因为她来,才强打精神起了身。
也不是庄和初不惜命,只是千钟刚刚站上风口浪尖,多少眼睛盯着她,他帮不上手已是惭愧万分,实在不愿在这个时候因为这点事给她多添烦扰。
不过就是调养,就算玄同道长来,也不过就是那几样法子,横竖死不了人的事,熬过这阵子也就是了。
很快,庄和初就后悔了。
因为千钟着人以最快的脚程把玄同道长请了来。
玄同道长一来,就说庄和初近旁不许留人,连三青三绿一同撵出房去,他独自对着庄和初施针之余,想起来就骂一顿,想起来又骂一顿。
三青委实不敢靠近分毫,倒是三绿,仗着耳朵听不见,多少大摇大摆一些,被玄同道长逮着好一顿教训,还发誓有生之年定要寻得法子医好他这耳朵,专门骂给他听。
千钟直待这春和斋里里外外被玄同道长整治了三天,才过来看庄和初。
“我知道错了。”不待千钟说什么,那被从里到外好好修理过一通的人就有气无力地捉着她的手,忙不迭地用最直白朴素的言辞认了错,“以后再不敢了,就饶我这一回吧。”
人瞧着委屈得要命,气色却眼见着好了许多,千钟这才向玄同道长好好说了情,结束了这主仆三人连呼吸都要挨骂的苦日子。
梅重九那一身伤半虚半实,恢复得很快,养得差不多时,就下了一个决定。
他向千钟借了笔银子,将秋月春风楼整个盘了下来,发还里面所有女子的卖身契,重新规整一番,改了一处专门听书听曲的茶楼,与她们重定了雇请的关系。
他重新登台说书,同时收徒授艺,既为着报答这里面女子们的救护之恩,也为皇城里更多迫于生计的女子引一条更稳妥更安全的活路。
庄和初也不得不拾起笔来,硬着头皮为他续那原就没计划在这辈子写完的故事。
秦令宜听闻此事,找上梅重九,添了一大笔钱,只道是为日后的茶点先结个账。
这事上,千钟几乎是与梅重九想到了一处,就在梅重九重建秋月春风楼时,千钟也在庄和初先前送给她的那块风水宝地上起了一处善堂。
善堂不只是施舍衣食,也利用皇城探事司的方便查清这些人的来处,为他们定户籍,然后按各人的资质给他们分派到合适的活上,让他们能自己挣个温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