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猜着,您在道观长大,可能会些道法符咒什么的,该是管着那些阴兵的头儿吧?”
庄和初哑然失笑,笑出声来。
当初编排阴兵之说的人,大概也想不到,这套荒诞无稽的说辞竟还能以这般清奇的角度被补缀周全。
她心中已然有了一番足以自圆其说的推定,这些事要解释起来,怕是比他来时预料的还有难上许多了。
庄和初还思量着,就见她一骨碌起身,转坐为跪。
“大人您是活菩萨,大慈大悲,您饶我一命吧!这些事,我让它们全都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
饶她一命?庄和初看看那空点心碟子,恍然反应过来。
她那么急着往嘴里塞,是把这当成断头饭了?
“您要实在不放心,您也把我毒哑就行……不,您就把药给我就成,我自个儿吃,绝不把这笔孽账记到您头上!我不识字,只要我成哑巴,您身份的秘密我就一个字也传不出去了——”
许是想起自己刚被揭破的累累前科,千钟话音未落,急忙又找补。
“真的,这回绝没骗您!我要是能识字,也就能给人代写书信什么的,挣口饭吃了!”
庄和初正为她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揣测啼笑皆非,忽听她这最后一句,恍然又想起些什么,眉头不由得微微一蹙,略品了品她这话里的意思。
“挣口饭吃?这么说,你爹是准许你凭本事在某处讨生计的?”
千钟不知他问这做什么,只如实点点头,生怕他又当自己是撒了谎,忙解释道:“许是许,但我没有能讨生计的去处。我……我没有户籍,那些工坊商户都不能雇我,有些肯让我做活的地方,都要我签押卖身才行。”
她爹有没有户籍,她不清楚,户籍是个什么,她也是在她爹死后才知道。
皇城里户籍管理严格,若雇佣了来路不清不楚的人,让京兆府查出来,轻则罚银,重则获刑,是极大的麻烦。
许多因天灾人祸半路沦落街头的叫花子,也是有户籍的。
像她这样,一出生就被扔到大街上,自然是没有。
一个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无依无仗的人,又拿不出一笔足以让京兆府心软的钱,要想落户皇城,还不如指望下辈子投胎投到皇城里来得容易。
那些人便是捏着这一点,定要她签契卖身。
别看那薄薄一纸文契,只要一个手印摁下去,从当朝律法上讲,她就变成了别人家里一件与牛马无二的私产,生死福祸,再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非是她不愿自食其力,只是始终没有个容她只凭出力谋生的去处。
“我爹从前就是给人代写书信诉状来着,后来手让人打坏了,捏不了笔,没别的活路,才到街上讨饭……他说,等我长大就教我识文断字,可还没教,他就死了,我也就只有讨饭这一条活路了。”
千钟噙着几许半真半假的哭腔说罢,不忘又求回到正题上。
“求大人您相信我吧,我真的不识字!”
庄和初略垂着眼,不知在思量些什么,一时没有言语。
求而不得,那再求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千钟不多等,立刻退而求其次。
“要是……碍着这衙门的规矩,您实在不能饶我活命,那、那就求求您给我指条明路吧。”
庄和初一怔抬眼,就见跪伏在面前的人扬头朝他望来,月光将那满面决然之色映得一览无遗。
“要想在您手下当这阴兵,得是怎么个死法?”
当阴兵?庄和初被她问得又是一怔。
千钟瘦小的身子叫他那宽大厚实的斗篷裹着,即便跪得端端正正,看着也还是一小团在那儿。
“我是诚心的!我这辈子活得短,整日就只是讨饭,还没来得及积攒什么功德,这就去投胎的话,怕下辈子也好不到哪去。我没什么本事,但我都能学,而且您都瞧见了,我跟裕王已经不……不公,不公天……”
教书教惯了,就瞧不得人卡这种壳,庄和初忍不住猜,“不共戴天?”
“对对……不共戴天!我跟裕王不共戴天,皇帝老爷对我有恩,我是跟您这衙门一伙儿的呀!求求大人收了我吧!”
说着,这一小团人求神拜佛般诚恳地对他磕了个头。
这话是越说越不着边际了……
可话里的决然之意分毫不虚。
她这请求,与他今夜的来意,倒是有几分不谋而合了。
夜浓如墨,万籁俱寂,打更人尚在一条街外,笃笃的梆子声已先人一步巡来这些街巷了。
这里终究不是个把话摊开来讲的地方。
庄和初缓缓吐纳,转手慢条斯理收好食盒,刚要开口,忽又听见千钟惶惶不安的一问。
“当阴兵,也要户籍吗?”
“……”
“阴兵”这一篇,已然不是一两句可以解释清的事了。
“先起来吧。”庄和初无奈笑笑,施然起身,只先与她说了句要紧的,“隔墙有耳,此处不宜长谈,换个地方,我再与你细细说。”
与她细细说?
这是饶过她的意思,还是要和她把话说完,再让她死个明白,千钟一时拿不准,也不敢问。
问个清楚也没用,现在想跑,铁定是跑不掉,千钟也只好乖顺地站起来,又乖顺地接过他给她递来的食盒,照他吩咐抱在手上。
“闭上眼睛。”庄和初又吩咐。
千钟不明所以,眼睫紧张地略抖了抖,还是乖乖合了起来。
一阵衣料摩挲的稀碎声响后,忽觉一片柔软的薄布覆在了她眼上,千钟一愣睁眼,已然迟了。
眼睛被蒙了个严实,只能看见月光透过织物映进的一片微光。
这是做什么?
千钟正愣着,就觉那织料在脑后不松不紧地系了个结,又听一阵衣料摩擦的悉索声后,忽觉一个力道将她拢住,打横托了起来。
身体骤然腾空,照她往常在街上的经历,一下瞬,都是被狠狠摔到地上,千钟吓得不禁一挣,却不想,她这一挣,托在她身下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将她牢牢拢在一片温和宽敞的胸膛前。
“别动。”头顶传来同样温和的话音,“把食盒抱紧就好,不会摔了你。”
是庄和初在抱着她?
庄和初说完这句,见怀中人安稳下来,便也不再多言,起脚就走。
这究竟是要去哪儿?
千钟没问,却紧抿住唇才强忍着没露出喜色。
既然给她蒙了眼睛才带她走,那就是说,庄和初不想让她知道去那说话的地方要怎么走。
那也就是说,还有让她活命的打算。
不然,一具即将彻底魂飞魄散的尸体,还有什么可防的?
千钟紧抱着那空食盒,一面琢磨着庄和初这是想与她细谈些什么,一面任由庄和初带着她在夜风里穿行。
庄和初行得很稳,脚程却不慢,千钟起初还试图凭着打更声与扑上身来的风向分辨一下方位,可自出了巷子,忽左忽右地兜转了一阵,她就彻底弄不清是朝哪里去了。
行得快了,夜风总是迎面扑过来,千钟不由得将脸往他怀中埋去,与他胸膛贴得近了,不时就会隐约听见些有节律的咚咚声,稍离远些,又听不见了。
也不知如此走了多远,庄和初终于停了脚步,在她被轻轻放下来之前,千钟才忽然明白。
那是庄和初心跳的声响。
第28章
庄和初将她放下,接了她手上的食盒,还是没解开蒙在她眼上的布。
一道开门声后,千钟被他扶着,向前迈过一道门槛,略走了走,又迈过一道门槛,才随着“吱呀”一响,将冬夜寒风关到了背后。
到这儿还没算完。
千钟又随着他转转绕绕走了几丈远,忽听他出声提醒小心台阶。
台阶不是往上的,是往下的。
一阶。
一阶一阶。
一阶又接一阶。
一阶之后还有一阶。
一阶阶往下,越走寒意越重,走着走着,竟觉得比在外面时更冷了。
不比被寒风吹着那种张牙舞爪的冷,这里是一种不声不响就侵肤入骨的寒意,一步步走下来,仿佛是一点一点没入了一块无形也无际的冰里。
千钟裹着那厚厚的斗篷,都觉得寒意无孔不入,不由得微微战栗,一些先前已经按下的可怕念头也再此浮涌上来。
如此不知往下走了多深,终于走完台阶,又朝前走了一段。
一直走到千钟已经开始在心里犯嘀咕,庄和初是不是早已在不经意间转手把她交给阴司鬼差了,那一路引着她的脚步才终于停下来。
四下俱寂,也没有什么光从眼前的织物外透进来,一片黑漆漆的。
一双手却在这时伸到她脑后,将那织物解开了。
眼前隔阻一除,才发觉这里是有光的。
只不过是青隐隐里泛着蓝的火光,不知是什么缘故,竟一丝也没能透过那薄薄的一片布。
四壁都是用巨大的石头垒砌起来的,完全不像庄府里那些屋子的样式,与其说是个屋子,倒更像是个洞,洞壁上嵌着一个个火台。
借着火台中发出的湛湛蓝光,能看到前方不远处还有一道门。
这一番景象入目,愈觉得寒意彻骨。
千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那一路带她来这里的人将她眼上解下的那根缎带收进袖中,熟门熟路地打开靠在墙下的一面柜子,从一堆衣物中取出一领沉甸甸的黑袍,一件有兜帽的素黑斗篷,还有一张青面獠牙的彩绘面具。
而后一并朝她递来。
“把这些换上。”
清润的嗓音在幽冷的石壁间撞了几撞,入耳也有些悚然了。
千钟怔怔地将这些怎么看怎么古怪的东西接到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