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云却酒气熏熏地笑起来,边笑,边拧开那不离身的酒囊,又旁若无人地喝了一口。
“大皇子一片好意,何寺卿也别推拒了……嗝——大皇子可是当朝学问最高的庄大人手把手教了九年的高徒啊,今日能屈尊来指点我等,那是我等祖坟上冒青烟了,是不是,何寺卿?”
“是是……”
何万川正硬着头皮两头支应的时候,前面来人报,翰林学士庄和初来了。
来人满面病色,瞧着弱不禁风,进门都是由大皇子府的侍卫扶着进来的,开口前先掩着心口有气无力地咳了一阵,话说出来,倒是没有一点儿要怨怼这害他遇袭的衙门的意思,尽是一派和气。
“大皇子府中来人,以要事相邀,庄某不敢怠慢,若有唐突之处,望何寺卿多加见谅。”
何万川入京两年,还是头一回与这常年抱病不朝的人打交道,不过,北地最盛产皮货,何万川一眼就能看得出,这人在一袭与他一样的三品官服外裹的那领油光水滑的毛皮大氅,是只有宫里才能赏出来的成色。
旁的且不论,只凭这一领毛皮大氅,何万川也断不敢在他面前托大,正寒暄着请他上座,前面忽又来人传报,御驾到了。
随驾一起来的,还有昨夜硬被留宿宫中的裕王。
敲破他脑袋他也不敢想,大皇子说的“人到齐”,竟会是齐到这般地步,何万川顶着满头满身的冷汗出门迎驾时,连自己今天埋哪儿都想好了。
“大皇子差人来说,他抓了个在逃要犯,朕和裕王就是来看看。无妨,何万川,这里是大理寺,还是你说了算,你只管断你的。大皇子要是胡闹,朕和裕王定为你做主。”
萧承泽说着,又撵了萧廷俊快去带人上堂,而后径自在堂下落了座。
天子一坐,一众人也就有了座次,眼看裕王与庄和初接连入座,谢宗云收好他那破酒囊,挑了个虽不起眼却能让裕王一抬眼就能递过眼色来的角落,不声不响地站了过去。
何万川也只好硬着头皮坐去了正中的大案后。
屁股才刚一挨到椅子上,何万川就听见下面沉沉一声清嗓,忽又弹了起来。
“王爷有何吩咐?”
“没什么,”萧明宣捧起随行宫人奉上的茶,曼声道,“何寺卿,你在大理寺当差这两年,错漏百出,本王已为你在朝中担待了不少。如今,皇兄照庄大人的意思,把大皇子送到大理寺来历练,你可要尽好劝导之责,若辜负了皇兄一片苦心,御驾面前,本王可也不便为你多说什么了。”
何万川听得明白,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让他明白,大皇子来大理寺这馊主意是谁给皇上出的,再就是,掂量好谁在朝中才是说话管用的那个,一会儿断起事来,话该向着哪头说。
“谢王爷赐教,下官谨记。”何万川别无选择地道。
待何万川又战战兢兢把屁股落下去,萧廷俊终于把人带来了。
萧廷俊带来的,是常日随他左右的云升和风临两个侍卫,这两人一前一后,小心地扛进一个鼓囊囊的大麻袋来。
麻袋落地,解开扎口的绳子,才露出那个被萧廷俊抓来的逃犯。
一个约莫十六七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嘴让一团布塞着,手脚也被一道道麻绳捆了起来,看装扮像个叫花子,可从头到脚又都是干干净净的。
庄和初一眼看去,着实一愣。
人是他让萧廷俊去抓的不假,但人被这样抓来,还是让他有点意外。
那些一道道捆在千钟身上的绳子,看起来捆得密实,可稍加留意就能看出那绳结打得有多蹩脚,这样一路颠簸过来还没散开,必定有这挨绑的人小心翼翼护着它的功劳。
还有堵嘴的布,看着一大团,但塞得太浅,全凭千钟咬着才没掉出来。
就算是萧廷俊亲手来办,这些事也断不会办得这么糙,想也知道,他是挑了些什么人随他去的。
这是动的什么脑筋?
何万川比庄和初愣得更深。
雍朝境内正在通缉的犯人,何万川心里大概都有数,这是哪桩案子里的,一时之间,还真对不上。
何万川困惑地悄悄朝堂下瞄了一眼,就见堂下每一个人,连同跟在皇上身边的那个小公公,满脸都是一副“怎么会是她”的样子,不由得更困惑了。
更让他困惑的,是这小叫花子似乎也全认得这些金尊玉贵的大人物。
人从麻袋里一解出来,惶然朝周围望了一眼,就慌地挣扎蠕动着跪起身,准准地冲着皇上连连叩头,眼中盈盈含泪,口中呜呜有声,分明是诉冤之意。
那九五至尊好心地朝公案上指了指,示意她朝那边磕。
何万川眼睁睁看着这人呜咽着朝自己磕过来,懵然之间,只好问向把这人抓来的萧廷俊,“这是——”
不等何万川把话问完,萧明宣已沉着脸叱喝出声。
“胡闹!昨日在大皇子府,皇兄已经亲口赦了她的罪,大殿下是忘了,还是一心急着积功,已经不计使什么歪门邪道了?”
说着,萧明宣目光冷然朝庄和初一转。
“本王看,大皇子现今连起码的德行都还没修成个样,远不到入衙门学什么的地步。庄和初,你教导不善,还想推诿塞责,该当何罪!”
“三弟先别急。”不等庄和初捂心口,萧承泽已捧着茶,息事宁人道,“来都来了呀,这大理寺衙门里也不会有什么刺客,全当歇歇脚吧,庄和初的罪,晚些再论,反正他也跑不了。何万川,你接着问。”
这一来二去,何万川总算对上了号。
她就是那个因为当街劫走庄和初,而被京兆府满城抓了一天的小叫花子?
既然天子发话让他问,何万川也只好问:“敢问大殿下,此人身犯何事,于何日起受何地衙门通缉?”
萧廷俊一直气定神宁地站在一旁,听何万川问这一声,才胸膛一挺,迈着方步走到堂中,又朝那被五花大绑跪成一团的人看看,才昂起头来笃定开口。
“她犯的事,得从先帝朝说起了。”
“先帝朝?”何万川着实一愣。
萧廷俊脚下轻捷一转,转向堂下也一样在愣着的那片人,“父皇和三叔可还记得,十年前,先生那桩成了一半的婚事?”
第32章
萧廷俊话音未落,伺候在御驾旁的万喜就已经想起来了。
庄和初入朝这么多年还没成家,全是因为这桩孽缘。
当年他三元及第,从蜀州山中一介无名书生,一跃成为各方皆想拉拢的朝堂新贵,为防各世家望族在他婚事上打主意,先帝很快便给他赐婚了一位与朝堂毫无牵扯的内廷女官,为彰恩宠,特将这女官册为了县主,尊同亲王之女。
单论门第出身,庄和初自然不比皇城里的世家公子,但眼见他一朝折桂,必定前途无量,又是性情温良之辈,相貌也生得不俗,那时身子骨更不似如今这么孱弱,怎么看,都不算委屈了那女官。
可任谁也不曾想到,成婚之日,那女官竟在接亲的路上逃之夭夭了,留庄和初一人被满堂前来贺喜的同僚看了个绝世大笑话。
如今已十年过去,那女官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龙椅上的人都换过了,庄和初还是不肯把这篇儿揭过去。
说是碍着先帝旨意,但要叫万喜说,八成还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
这件皇城里的陈年旧事,除了何万川不清楚,在座无人能忘,萧廷俊也不在这大庭广众间赘述那些他也是长大后才听说的细节,只捡着与今日堂上要裁决之事相关的讲。
“母后曾多次对我讲起,当年明明是那女官的错,先帝却一味怪罪到先生头上,害得先生忧愤之下大病一场,落下了病根,这些年身子才一直养不好——”
“大殿下,”萧明宣为数不多的耐心已经耗尽了,恼然道,“朝中事忙,大理寺公堂也不是听你扯这些闲篇的地方。”
“就是这些闲话,三叔从不当回事,可我一直记着,这些年,无一日不在想着把那个害人不浅的女官抓回来,还先生一个公道,也还先生一个自由身。”
萧廷俊说着,蓦一转身,灼灼的目光再次落到堂中那被他套着麻袋捉来的人身上,一字一声恨道。
“今日,这罪魁祸首,总算是让我抓着了。”
罪魁祸首……这个小叫花子?!
何万川刚理清这话里的意思,还没来得及惊诧,堂下萧明宣已霍然起身,凤眸圆睁,直瞪在那被萧廷俊抓来的人身上,好像要生生把她瞪出个窟窿来。
“你说,这是先帝指给庄和初的那个梅……梅什么……”
“梅知雪。”萧廷俊补出了这个一度响绝皇城的名字。
乍然间,一众目光尽聚于堂中那破破烂烂的一小团上。
听到这个名字,被抓来的人好像也终于明白自己惹上了什么祸事,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里一下子盈满了错愕,慌得连连摇头不止。
“胡闹。”一直在旁默然喝茶的萧承泽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皱眉看着那通身一股子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当年你才几岁?朕都没见过梅氏长什么样,你凭什么认定她就是梅氏?”
萧廷俊还未答,庄和初已起身道:“陛下容禀,是臣请托大皇子去寻她的。”
一见庄和初勉力起身,萧廷俊忙去扶他。
今早去庄府时,萧廷俊心里揣着事,肚子里揣着怨,再加上灯火昏暗,实在没有留意他这先生的病情,来到这儿才发现,庄和初今日脸色实在不好。
也不知是昨日为他的事累着了,还是今早被他给气着了。
萧廷俊心里不安,扶了庄和初起身,又留在他身旁照护。
叫萧廷俊这么一关切,这原就看着满面病色的人愈显得弱不禁风了,再一垂目颔首,莫名让人觉着,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哀而不伤的感怀。
“下雪那日,臣奉召进宫,半路无意中看见她,便觉得她有几分面善,因而助她解一时之困,只当是结个善缘……”庄和初说着,朝万喜一望,“此事,想必万公公还有几分印象。”
何止有些印象,万喜差点儿因为他这道“善缘”被裕王削了脑袋,这辈子怕都忘不了。
那天万喜在那包子铺前就觉得,庄和初这道善心发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这会儿再想想,若是这孽缘使然,那就都能讲得通了。
“禀陛下,确如庄大人所言。”万喜笃定道。
庄和初这话显然是才起了个头,萧承泽也不急着追问,一抬手,示意庄和初继续说。
“此后一直有事分神,臣也未作他想,直到昨日,臣才陡然想起,竟是这位故人。然而,再想找她问个清楚时,她已骗过臣府里的人,又逃之夭夭了。”
千钟一边随着庄和初的话呜呜地直摇头,卖力演着惊惶之态,一边忍不住暗自惊叹。
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却又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竟就这么被他三言两语串出了一个严丝合缝的新说法,难怪自己先前骗他的那些,一个也糊弄不住他。
不光是编故事的手艺,他这神情语调也拿捏得恰恰好,既让人看得出心绪如海沸江翻,又让人看得见那层竭力维持的体面,整个人就像只熟透的绿豆荚,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会一下子崩落一地,碎得拾都拾不过来。
要不是早知道今日唱的是什么戏码,千钟也得忍不住同情他了。
骗人这门手艺,竟还有这么多可以精进之处!
这手艺精到的骗子隐忍又哀怨地朝她看了看,才接着把话说完。
“今晨,大皇子来大理寺前,专程到臣家中探望臣的病情,臣便斗胆请托大皇子,借大理寺消息之便,帮忙找回她。”
庄和初说到面善那话时,萧明宣就已捧着茶坐了回去,耐着性子听他一句句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
“庄和初,你是觉得皇兄好脾气,还是觉得皇兄好戏弄?”
“下官不敢——”
“你已经敢了!”萧明宣厉声冷道,“面善?你和那个梅氏,是先帝指婚,你俩盲婚哑嫁,到她跑的那天,你俩还谁也没见过谁呢,你能面个什么善?”
庄和初恭顺地低着头,话里却没有什么低头的意思。
“诚如王爷所言,下官此前确不曾当面目睹梅氏芳容,但当年有幸在先帝处见过她一张小像,刊心刻骨,至今难忘。”
“小像?”萧明宣眉头一剔,面色一沉,声寒如刀,“这么多年,你怎么从没提过这小像的事?”
找寻梅氏这件事,虽跨了两朝,却一直都没有个画像做参照。
先帝朝时,衙门里还没有专门培养只靠口述特征就能描摹出陌生人面貌的画师,所以当年搜寻梅氏,只是照那点宫中卷册上记录的体貌特征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