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叫花子不像泥鳅,更像个河豚。
又滑又棘手,还有毒。
好在明眼人都看得出,她这言行举止,跟皇城里小户人家的粗使丫鬟还要差上一大截子,更遑论什么内廷女官,只要拿刑房里那套家伙走上一遭,保准能吐出些货真价实的老实话来。
谢宗云如此想着,请示地望向萧明宣。
这一会儿功夫,萧明宣抽身在外,冷眼旁观,有些事反倒历历可见了。
“庄和初,你对大皇子有教导之责,你想拿自己后宅这档子破事,成全大皇子一笔功绩,也消减你从前教导不善的罪过,无可厚非。但你若敢偷梁换柱,李代桃僵,那就是欺了两朝君主,你整个庄府上下,一个也别想活。”
打发人往宫里传话时,萧廷俊就料想到,今日必能听见这句话。
萧廷俊牢牢扶着已有些摇摇欲坠的庄和初,理不直气也壮道:“先生不过就是觉得她与梅氏长得特别像,抓来查问一下,又不是抓去庄府私设公堂,这不是到大理寺来,当着父皇和三叔的面审个清楚吗?要照三叔这么说,京兆府无凭无据就把广泰楼那些人抓起来,是不是也想偷梁换柱,李代桃僵啊?”
眼见萧明宣脸色一寒,萧承泽沉声一清嗓,斥了声“放肆”,又挥手让萧廷俊扶庄和初坐回去,目光在堂中逡巡片刻,才思量着开口。
“裕王言之有理。庄和初与大皇子,确有合谋的动机。至于这小叫花子,为了报恩,舍命成全庄和初,也不无可能,所以他们三人的话,一概不能作数。”
“皇兄所言极是——”
“不过,”萧承泽又语锋一转,“刚才说起来的那个梅重九,广泰楼那些人既然一直关在京兆府,梅重九必定没有串供的机会,他的证词应该还是可信的。马上带他来,一问就清楚了。三弟以为呢?”
萧明宣略一沉吟,“谢宗云,你亲自去带人。”
“是。”
谢宗云在萧明宣身边这么多年,萧明宣一句话说出来,夹在字缝里的每一个音他都能听得明白。
一回到京兆府,谢宗云就让人把梅重九从牢里提了出来。
谢宗云等在廊中,远远就见这一道人影被衙差一路粗暴地推搡着,跌跌撞撞地朝他过来。
在牢里熬了这些日子,这人身上那件素雅的青衫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又因多次受刑而留下一道道血印子,明明狼狈已极,行止间依旧挺着那一口傲气。
广泰楼的每一个人都在他手里折腾过,唯独这个人,始终没求过他一声。
如此突然被提出来,梅重九也不问什么,任由这毫不客气的推搡将他朝那处人间炼狱带去,直到一股熟悉的浓厚酒气扑面而至,将他接了过去。
“哎呀梅先生请!请请请……这边儿,哎您留神脚下啊。”
梅重九一双盲眼被一根三指宽的缎带蒙着,遮去了些许面容,但掩不住那副俊秀的轮廓,以及这俊秀轮廓上的一派平静。
谢宗云伸手要扶他,被他面无表情地一抬手躲开了。
“这儿有门槛,您留神抬脚啊。”谢宗云也不恼,又殷勤提醒着。
梅重九迎着一股森冷的气息,熟门熟路地迈过谢宗云说的那道门槛,迈进那间再没有第二个出口的屋子。
不必去看,也能知道这屋子里没有第二个出口。
甚至连开敞的窗口也没有。
气息是凝滞的,一迈进来,就仿佛扎进了一池浑水,周身被潮湿森冷密密地笼罩,浊臭逼人,每一呼吸都似吸入了什么粘稠的污秽,憋闷得令人作呕。
这些日子,三不五时,就有人把他从牢中揪出来,带到这里,捆上刑架,也不问什么,就只是一顿毒打,打够了,就再塞回牢里去,他已经习惯了。
甚至从门口到刑架的位置怎么走,他都已经记住了。
眼见着梅重九一进门就木然朝着刑架而去,谢宗云忙伸手一拦。
“不不,您受累,来来来……这边儿坐!”
坐?梅重九怔然一顿,在谢宗云的指引下摸索到一把椅子,触手寒如冰,硬如石,还挂着一层说不出是什么的湿滑黏腻。
“刚让人擦了一把,湿点儿,您放心坐。”
梅重九迟疑片刻,还是敛衣坐了下来,一阵稀里哗啦的翻找声后,才听谢宗云又走回他面前。
“呃……您别紧张啊,”谢宗云手上又哗哗地翻起什么,边翻边道,“今日请梅先生过来,不为别的,就是想再核对核对您的户籍。”
“户籍?”梅重九微一皱眉。
“是啊,这不是玉轻容的案子性质变了吗……昨儿查出来,她是个细作,那就麻烦了,广泰楼所有人就都得筛上一遍。”谢宗云边翻,边絮絮道,“天子脚下嘛,籍册马虎不得,不然这一个窟窿,那一个娄子的,回头上面较真儿起来,先倒霉的就是谢某这些当差的啊!”
梅重九蹙眉听着,没有接话,谢宗云就兀自絮叨着。
“广泰楼其他的人倒还好说,就是梅先生,您是外乡来的……哎,”翻页声忽地一顿,“找着了,就这儿。”
脚步声后,又是一阵铺纸捉笔的细碎声响,须臾,才听谢宗云挟着酒气的声音换了个方向传来。
“您是……十年前,从宁州来的皇城,是被宁州州府衙门派人送来的,来皇城是要协助寻找逃婚的妹妹梅知雪。后来因为梅知雪一直下落不明,您就一直留在皇城了。四年前,是由广泰楼掌柜作保,把您的户籍从宁州迁落到了皇城,落在了广泰楼。这些没错吧?”
“没错。”这几日磋磨下来,梅重九嗓音虽哑了些,淡然一声说出来,依旧清越如山溪击石。
“当年只来了您一个人,是因为那时您父母已故,家里就只剩下您和梅知雪兄妹俩了,是吧?”
“是。”
“令尊可有纳妾吗?”谢宗云又问。
“不曾。”
谢宗云“嘶”了一声,“那就是说,您跟梅知雪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了?”
梅重九正欲开口,忽然不知意识到了些什么,顿了一顿,未答,反问道:“这些事,和玉轻容有什么关系?”
“啊?诶唷,怪我没说清楚,不是要从您这儿调查玉轻容,是排查一下您是否跟玉轻容一伙儿的,所以要把这些都过上一遍。”谢宗云故作惊讶,“怎么,这里头,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默然片刻,梅重九淡淡道:“没有。”
“那就好,刚说到哪儿了来着……”谢宗云眯起一双半明半昧的醉眼,“啊对了,您和梅知雪,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没错吧?”
梅重九坐得纹丝不动,好似心中亦全无波澜,微微启唇。
“是。”
“好好……”一阵笔锋行于粗糙纸面上的沙沙声后,才听谢宗云又道,“还有一点啊,得冒犯您一下了。”
话音与笔杆置于笔山上的咔哒一声轻响同时落定,脚步声伴着酒囊里晃出的哗哗碎响渐渐迫近,一直近到谢宗云身上的酒气已盖过了屋中的浊臭。
从近在咫尺,到近在眼前。
在梅重九被一根三指宽的缎带蒙着的眼睛前。
“谢某得解开您这带子,看看您的眼睛。”
感到对面人说话间就伸手靠近来,一直纹丝不动的人终于一惊,身子不由得往后略略一仰,抬手横挡在眼前。
“为什么?”
“您知道,籍册上得记录样貌特征,但是之前办事儿的太马虎了,我看这上面就只写了您目盲,但您这双眼睛到底是什么样,还得记上。”
谢宗云说着叹了口气,叹息中带着令人无法充耳不闻的为难。
“您想想看啊,皇城里这么些个人,这要是谁说自己聋就是聋,说自己瞎就是瞎,那这籍册上的记录还能有个准儿吗?”
梅重九一怔,“谢参军是怀疑梅某在装瞎?”
“不不……这就只是例行公事,谢某可没别的意思啊!”
默然片刻,梅重九横挡在眼前的手缓缓一转,薄唇轻启,像是在忍怒,也像是在忍辱。
“不劳谢参军,我自己来。”
梅重九说着,两手绕置脑后,缓缓解开那松紧合宜的带结,长带落下,鸦翅般浓长的睫羽颤颤抬起,谢宗云不由得一惊。
一双形如柳叶的眼中,原该深色的瞳仁上却蒙着一重厚厚的白翳,几乎与眼白融为一色,仿佛眸中覆满了终年不化的积雪,透不进丝毫光亮。
这样一双眼睛,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装瞎的。
“还想怎么查,请便吧。”
谢宗云看看这双眼睛,又转目看看正对着这双眼睛的刑架。
就在梅重九落坐的这把椅子正对面,一个被打得浑身皮开肉绽的人,以一种活人很难实现的扭曲姿势吊在刑架上。
之前这人受刑时溅得这把椅子上到处是血,梅重九坐在上面,与这血肉模糊的人仅三五步的距离。
只是积年未曾清理的血污发出的浊臭已盖住了鲜血的甜腥。
这般场景,即便是让何万川那个大理寺卿来看,定也看得遍体生寒,除非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的人,否则绝不会无动于衷。
“没什么了,”谢宗云一笑,“辛苦梅先生,这些日子多有冒犯,谢某这就送您回广泰楼。”
第34章
谢宗云去京兆府的功夫,萧承泽也打发万喜回宫了一趟。
梅氏虽已离宫十年,但相关的底档,宫里应该还能找到一些,再就是庄和初说的那个小像,让万喜到处翻翻看,保不齐就还在呢。
“先帝一向心细,兴许是收起来了。”
万喜揣着这句话出门时,心头还有几丝疑惑,待到回来,已是云开雾散,一片明朗了。
从大理寺进宫,比去京兆府要近得多,万喜一去一回,谢宗云还没回来。
但在万喜来看,谢宗云回与不回,已没什么分别了。
“陛下,承您金口,还真找着这张小像了!”
万喜一句话落地,不只是萧明宣,连萧廷俊都听得一愣。
他是比不得他裕王叔心机深重,老谋深算,但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早先一听庄和初说,昨日带去大皇子府作证的那个小叫花子就是梅氏,萧廷俊也觉得他先生怕不是病糊涂了。
可转念一想,十年过去,一个逃婚的女子始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无外乎两种可能。
一则,就是她早已经死了,只是无人知道她死在了何处。
再一种可能,她还活着,但或是畏于那欺君的滔天大罪,或是依旧看不上如今的庄和初,亦或是别的什么因由,总之,她仍选择躲着不出来。
无论实情是哪一种,都意味着,即便皇城里一朝冒出个假梅氏,那真梅氏也断不会出来揭穿。
有人能顶替一个自己逃之不及的身份,于梅氏来说,何乐不为呢?
何况,当年梅氏身上可供调查的线索就只有那么一星半点,否则先帝也不会让宁州衙门把一个瞎子从千里之外送来皇城帮忙,如今又年深日久,能证明梅氏身份的证据就更少了。
用一个小叫花子来为纠缠庄和初十年的这段孽缘作结,乍听荒诞不经,实则大有可为。
方才听庄和初说起什么先帝给他看的小像,萧廷俊只当是他编的说辞,怎么还真能找到这么个东西?
不等万喜把小像呈上去,萧廷俊就耐不住问:“万公公怎么知道这张小像就是梅氏的,上面写了梅氏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