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落稳脚,云升和风临就从那道宝瓶门处火急火燎地冲来。
“庄先生——”
一眼看清这园子里的场面,两人俱是一愣。
地上尽是一片黏糊糊的烂柿子,庄和初就站在这片狼藉前,双手拢袖,略略仰头朝上望着,在他望去的方向,就是攀在假山上,离那棵枝头只剩零星几个果子的柿子树只一臂之远的千钟。
被他们急声一唤,山上山下的二人都转头朝他们看来。
云升和风临刹住脚步,硬着头皮走上近前,俩人一顿暗搓搓地你推我让,到底还是风临解释。
“我……我们,我们在外面看见鸟雀惊飞,担心出事,赶来看看。”
要早知道是摘柿子闹的,他们说什么也不会这么傻愣愣地冲进来碍眼。
庄和初肃着脸沉声一叹,“是出了大事。”
“啊?”俩人又是一愣。
千钟趴在假山上听得心头一紧。
她看得出,方才庄和初是有意纵那人离开的,他又特意移步来站到这明显留下脚印之处,该就是不想让云升和风临发觉这里刚刚有过一场缠斗。
这会儿要说,想来也不是要一五一十地与他们说。
无论他要编点什么,她都得顺着他把话编圆。
千钟全神留意着,就见庄和初徐徐将拢在袖中的一只手伸出来,那修长玉白的手上赫然托着一只晶莹剔透的柿子。
就是她之前摘给他的那个。
千钟一愣之间,庄和初已抬眼朝她望了上来。
那双柔和的眸子被扬高了几分的日头映着,浅浅地泛出一重水光,好像幽深的古井,越是将水面映亮,越是显得深处无边黑暗寂寥。
庄和初如此望了她一眼,便黯淡地垂下目光,看着面前满地的狼藉,自嘲似地笑了笑,涩声开口。
“县主摘柿子,我只接住了这一个……县主说,要与我退婚。”
“……”
千钟目瞪口呆,张了几下嘴都不知道要接什么才好。可转念一想,这话要是拆开来一句句听,竟没有一句是假的。
这话都不必她来圆,就已经是圆的了。
园中分明有风,可还是让人觉得空气凝了一凝。
云升和风临更悔了。
他俩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但到底是自小随在大皇子身边长大,都是极懂规矩的,尊长的私隐之事,便是说给他们听,他们也只能一耳进一耳出,绝不敢随意置喙,更别说再多打听了。
是以不等千钟再劳神苦思该如何接话,俩人就麻利地兵分两路,一个过去搀扶庄和初远离那片狼藉之地,一个上前接应千钟下山。
“时辰不早了,外面风寒,庄先生这鞋底都脏了,还是快回府更衣吧!”
“是是……县主与庄先生有什么话,回去慢慢说吧!”
二人一路伴着他们出去,嘴上东拉西扯劝哄的话你一句我一句都没敢停。
直到在宅子门口上了马车,千钟才真切地明白,庄和初这看似拿她打趣的一句话,到底有多大的效用。
那来时紧紧随在马车旁的两匹马,这会儿已只敢远远随在马车后了。
这是生怕马车里传出什么不该他们听见的。
“云升和风临武功尚浅,但在宫中历练过,心思还算细密,若不一句话吓住他们,待他们定一定神,怕就要看出端倪了。”
庄和初瞧得出她能看明白,可终究是在外人面前言语处有所冒犯,还是与她又认真说了一句。
“多谢你不曾拆穿我。”
“您就别谢我了,我看得出——”
千钟话至此处,忽然一顿,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又侧耳听听那已足够远的马蹄声,还是凑近到庄和初身边,才压着嗓音,低低地开口。
“我看得出,刚才那人是冲着我来的,是我得多谢您救我的命。”
庄和初讶然一怔。
那执伞人虽远不是他的对手,可论武功修为,也已算上乘,云升和风临纵是二对一,也很难在那人手下走过三招。
高手虽各有各的高处,但也有一共同之处。
出手很快。
是以执伞人转刺千钟,庄和初上步阻拦,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的事。
她必定看不清,可她还是感觉到了。
她甚至无需向他求证一句,笃定地下了这判断之后,又道:“裕王既然逼着宫里给咱们定婚期,那该就不会是他想杀我了。刚才我从高处看,那人的身架子和您一比,很像是个姑娘。”
千钟顿了一顿,这回是向他求证了。
“她是梅知雪吗?”
第45章
一个遮遮掩掩不露面容的女子,在一所本属于梅知雪的宅子里,刺杀一个冒充梅知雪的人,庄和初还分明拿捏着分寸,不想伤及对方,甚至在闻声赶来帮手的云升和风临面前为她遮掩行迹。
除了梅知雪,千钟也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可能了。
庄和初却好似想也没朝这里想过。
怔然片刻后,啼笑皆非间,庄和初目光不经意地一垂,正垂落到她膝头的那片衣裙上,心头忽地一刺。
一道痛意掠过,虽不沉重,却也难以忽略。
那崭新的衣裙间蹭得满是尘土,一团团一抹抹,蒙在浅淡的水红底色上,痕迹之清晰,足以在庄和初眼前勾勒出一道于冷硬的假山石上奋力攀爬的身影。
这会儿好像没什么妨碍,但不必待到日落,她腿脚上就该浮出青一片紫一片的瘀痕了。
纵然明知有人庇护,她也未曾有一刻放松自己的一线警惕,全心依赖。
这不是信不过他。
而是哪怕力量悬殊至此,她也未将自己全然心安理得地置于那铜墙铁壁般的保护之中,她还是她,仍竭尽自己所能,时时提着警醒,时时寻着生机。
甚至还为他提着一份警醒,也为他寻着一份生机。
于她而言,他似乎不是在护着她,更像在帮着她。
得他这一相助,那原只是匍匐在街面上最微不足道处施展的机敏,越发天高海阔,如鱼得水了。
就连她猜度起这要取她性命之人的身份,也没有惊惶,没有忧惧。
就只有一点拿不准罢了。
如此看着她,仿佛看着一朵扎根在悬崖峭壁间栉风沐雨的小花,不免为之心生怜意,却又觉得,这轻飘飘如一把油纸伞般的怜意是何其自大,何其可笑。
庄和初一番安慰的话已到了嘴边,略一踯躅,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化作眼角唇边一道柔和的笑意,而后不拖泥不带水地回答她。
“她不是梅知雪。梅知雪,不可能在皇城里。”
这话足够直白,却还是把千钟听得愕然一怔,若是能如此笃定一个人一定不在某处,那往往意味着另一重意思。
“您知道她在哪?”
错愕间话一脱口,千钟才觉着这话问得有些冒失了,忙又道:“我是想,梅知雪要杀我,也有她的道理。不过,我跟她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她想杀的,不是我这个人,是眼前由我顶着的这个梅知雪的身份。”
站在梅知雪处想一想,十年前她惊天一逃,不知费了多大心力才将自己掩藏下来,刚过了几年安生日子,这茬儿忽然又被沸沸扬扬地掀了起来。
虽有个假的顶替了她,可假的就是假的,假的真不了。
万一有朝一日这假被拆穿,那免不得又是一段日子天翻地覆的搜寻,梅知雪想要趁这时机给此事彻底来个了断,也不无可能。
无论真的假的,只要梅知雪这个身份在天家的承认之下装进棺材里,写在牌位上,这件事就能彻底翻篇去了。
庄和初明白她这话里含着怎样一番思量,也明白,她必不只思量了这些。
“梅知雪若真怀此意,你有何打算?”
千钟果真已经打算过了,几乎不假思索道:“您要是知道她在哪儿,求您搭个线,让我跟她见一回。”
“你想与她当面做个了结?”庄和初讶然。
“不不……不了结谁!”遭人刺杀都没把她吓着,千钟却被他这一句话吓得不轻,忙道,“我只想跟她好好合计合计,只要让她知道,不杀我的好处比杀了我的好处更多,那她肯定就不会杀我了。这身份是死的,人是活的,总能理出个万全的法子来呀。”
一个能在那么隆重的接亲队伍中逃跑,还悄无声息躲过十年的人,定然是个不缺头脑的,这笔账肯定能算得明白。
要是不杀人就能解决问题,谁还愿去多费这个事?
“大人,您放心,您要是想帮梅知雪瞒着行藏,我保证,我一定一个字都不对人说,连兄长也不告诉。”
千钟信誓旦旦说着,又挪挪屁股朝他挨近了些。
她个子小,与庄和初平齐坐着,肩头就只到庄和初上臂中间的高处,她就提着那单薄肩头在庄和初手臂间套近乎地碰了一碰,一双笑眼里噙的满是笼络。
“我跟您可是一伙儿的呀!”
庄和初被她逗得笑出来,有些惋惜地一叹,他还真想看看,她能怎么把一个对她怀着杀意的人劝服到和她一伙儿去。
可惜了,“我确实不知她在何处。”
梅知雪一定不在皇城,这话也非是他信口说来宽她心的。
“南绥与西凉外使即将抵京,皇城街面上看起来尚未布设戒备,但皇城探事司早在月前就开始针对各路可疑人等排查与布防了。梅知雪若在皇城中,皇城探事司必定第一个知悉。”
两人贴得近,庄和初话音放得轻轻的,混在马车前行的辘辘声与街上渐满的人声里,千钟还是一下子便揪出了关键所在。
“是身份凭证吧?”千钟忽然想起那做着两份营生的包子铺来,“梅知雪要是来皇城,她使的只能是假身份,就好像是孟记包子铺卖的那些,那身份凭证上就铁定有疑处,也就一定通不过探事司的排查了。”
正是此意,庄和初莞尔笑笑,点头道:“那些假凭证,常日里排查疏松或有遗漏,但眼下这个关节上若想冒名出入,绝无可能。”
而月余以前,梅知雪也实在没有理由回到这天罗地网的皇城来。
这便是说,今日来杀她的这个,当真不可能是梅知雪了。
“那这个人能是谁呢?”千钟也没了头绪。
庄和初也尚未捕捉到一个明确的名字,但有一点,已是确凿无疑的,“应该是个熟人。”
他与那执伞人反复交手,一边引逗,一边谦让,并非是存心戏弄,只是想让她再多出几招,多使出点儿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