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谢参军纵然带着广泰楼那些人的下落回去,有没有活路,仍不是定数。唯一稳妥的活路,是谢参军在裕王那里,将其取而代之。”
“取代金百成?”谢宗云怔然一愣,旋即又骇然一惊。
他听到这会儿才总算是明白了,眼前这拢着热茶疏懒而坐的人,不是要借金百成这把刀来砍他,而是将他与金百成推到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地里,要他与金百成这两把刀相互砍起来。
无论最后他们谁砍过了谁,庄和初都是为大皇子坐收渔利的那个。
如此一手掀起惊涛骇浪却滴水不沾身的谋算,被他这般心平气和、温声慢语地道出来,便是见惯了裕王那些阴毒手腕的谢宗云,也不由得后脊发寒。
小窗大静,静得谢宗云几乎能听见自己胸腔之中擂鼓般的震跳。
庄和初却好似在讲什么圣贤文章,和气又坦荡。
“裕王府侍卫统领,这是离裕王最近的位置了,裕王若有难,这个位置的人必得身先士卒,裕王若腾达,这个位置的人也必居首功。谢参军何妨将目光放得更长远些?”
谢宗云默然片刻,举起酒坛子又哗啦啦地灌下几口,怒火终于彻底散尽,几乎是认命地问。
“你想使唤我干什么?你直说吧。”
“不急,”见他这就松了口,庄和初和煦一笑,“兹事体大,性命攸关,还是慎重为好。谢参军且好好考虑一日,待当真下定了决心,再谈这些不迟。”
谢宗云抱着酒坛子,眯眼看着对面那三言两语死死捏住他命门的人,忽然笑出声来。
“庄大人,虽说人各有志吧,但凭你这身武功,这副谋算,好歹在朝堂上施展施展,对大皇子的助益也比砍死裕王身边几条狗来得大吧。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就在家里躺得住呢?”
“谢参军抬举了——”庄和初刚客套地起了个头,房门忽地打开了。
又是“啪”地一声从外破开。
二人一同转目看过去,俱是一愣。
破门的是千钟。
门一破开,人二话不说就往里闯来。
刚闯进一步,脚下就拧了麻花,踉跄着打着弯儿地往前跌去,没待谢宗云看明白这又是哪一出,庄和初已闪身上前,一把将人捞住了。
捞住了才发现,这出去时还好好的人,这会儿浑身软得像滩水似的,那双一向澄澈明亮的眸子里一片迷离,脸颊还泛着异样的红意。
庄和初一惊,未等问上一句,手上的人忽一挺身,一步横到他身前,两手胡乱地抓着他直往自己身后塞去,一双迷离的眼睛努力瞪大着,虎视眈眈又迷迷糊糊地盯着谢宗云,含糊不清地喊。
“大人你……你快跑,有……有毒!”
有毒?庄和初心头骤然一紧,忙一把捉起她的手腕,刚摸到脉上,还坐在桌案边的谢宗云已凭着家学与经验下了诊断。
“她喝多了吧?”
庄和初一怔,这才觉出,她身上确实是有些酒气,只是这房中已被谢宗云那坛酒里的酒气充塞,这一星半点儿,一时难察。
可是,她哪来的酒喝?
脉上除了醉酒,也别无异象,庄和初略一定心,目光从谢宗云抱在手上的酒坛子掠过,才蓦地想起来。
他是没给千钟要过酒,可他嘱咐过店家,两间客房要送一样的菜,想是店家牢牢记着他这话,谢宗云后来多要了这一坛酒,千钟那房间里便也有了一坛。
庄和初正不知这事该怨谢宗云还是该怪自己,就见那生平第一次醉酒的人忽地一转身,转面对着他,努力睁着眼睛,捋直舌头,几乎一字一顿地认真道。
“不……不是喝多,就两碗,根本没喝饱,大人您再看看我,我一点儿也不醉,我是……浑身不受控制。”
“……”
谢宗云要的这坛酒有多烈,只闻这漫了满屋的厚重酒气就可想而知,她一下子竟就喝了两碗。
没闯错门,已是难得的清醒了。
庄和初啼笑皆非,正想扶她先去坐着,忽觉手上一滑,那人像个陀螺似地猛然原地转了半圈,扬手直直朝谢宗云一指。
“我、我找小二哥了……说,酒,他要的。就是他,下毒……第五回 就是这么讲的,下毒,在酒里,害人!”
什么第五回 ?谢宗云听得一头雾水,庄和初倒是明白。第五回,就是今日出门前梅重九刚讲给她的《千秋英雄谱》的第五回,里面恰有个在酒里下毒暗害的段子。
明白也没用,这显然不是讲道理的时候了。
“好,”庄和初牢牢把人揽在身前,顺着她的话哄道,“这就让他去见官。”
说着,庄和初朝谢宗云递了个“还不快走”的眼色。
醉酒一事,谢宗云最是能理解,便也不作计较,抱着他那坛酒就往外走。
眼见着谢宗云从面前经过,前一刻还老老实实挨在庄和初身前点头的人,忽然伸脚就是一踹。
“替天行道!”
“……”
猝不及防间,正正踹到谢宗云小腿上。
谢宗云踉跄一步,一脑门子官司地瞪过去时,庄和初已将人护到一旁,温声斥责。
“县主不可擅用私刑。”
“……”
谢宗云黑着脸抖着腿地出去,庄和初转手合了房门,将人扶到一旁坐下,看她坐也坐得东倒西歪,便又挪了张凳子坐过去,让她挨在自己身上。
好容易安顿罢,庄和初刚想给她倒杯水,手才一抬,就被她一把攥住了。
“大人……”千钟两手合着,才把他一只手全然攥住,莫名有些郑重,“您给我一句准话,您别瞒我……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酒劲儿正冲撞得厉害,她这一双手热得像团火似的,炙得庄和初心口都跟着隐隐发烫。
昨日才遭过刺杀,今日又受这一遭,不知乍一想到中毒这一处的时候,她是有多么害怕,强撑着清醒跑到这儿来却还不是为了呼救,而是念着救他。
“不是。”庄和初由她攥着一只手,另一手在她后背上轻抚了抚,“就只是喝醉了,缓一缓就好了。是不是觉得胃里难受,想吐吗?吐出来会好受些。”
人醉得厉害,反应也迟缓了些,歪着脑袋定定看他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原来,醉就是这个感觉……”才刚一安稳,又见那双迷离的眸子里蓦地漾起一片惊惶,含糊的话音与软绵绵的身子一下子全都簌簌发抖起来,“那,我扰了您,您和谢参军吗?我知道错了!我再不敢了,您饶我一回吧……”
说话间,人就要从座椅中秃噜着跪下去,被庄和初及时一把拢了回来。
“没有,没有打扰。他在这里一味纠缠于我,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了,多亏你来帮我把他撵走,还要多谢你了。”
庄和初一面轻轻拍抚着,一面柔声反复说了几遍,才让陷在无边恐慌里的人听进心里去,不再挣扎着下跪磕头,身上也不再簌簌发抖了。
“我帮了您了?”迷迷糊糊的人迷迷糊糊问。
“是。”庄和初毫不迷糊地道,“好大一笔功德,天上那记账的人,已经为你记下了。”
这话一出,那眉眼间仅剩的一抹惊惶也顿然消散了,缓过神来的人脸上蓦地绽开一片红扑扑的笑意,又一把攥上他的手。
“那就好,嘿嘿……有件大,大好事,我这就得跟您合计合计。”
庄和初微一怔,有些无奈地笑笑,他就知道,以她的处处小心,绝不会只因为一时好奇贪嘴,就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原想着等她醒好了酒再问,却不想她比他还急。
“好,你说,我听着。”
“但是……”千钟盯着他,忽一皱眉,紧攥在他手上的两只手一松,下一瞬就捧到了他的脸上。
捧住他的脸不说,千钟还又往前凑了凑,凑近得几乎要贴上他鼻尖儿了,才晃悠悠地停下来,直勾勾地看着他。
“我还有个条件。”
被她略带酒气的鼻息热乎乎地扑上来,庄和初一时很难分得清,那滚滚发烫的究竟是她的掌心,还是掌心之下他的脸皮。
庄和初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屏息道:“你……你说。”
千钟面容一肃,捧在他脸上的两手使劲儿顿了一顿,要求道:“您得坐好,别晃了。”
“……”
第52章
城南街上离广泰楼最近的这间酒楼,名叫停云馆。
停云馆原就只是个酒楼,有几样还算撑得住场子的酒菜,生意一直是比广泰楼要红火些的,直到后来梅重九让广泰楼名声大噪。
食客只有一张嘴,一副肠胃,一个饭时只能吃一顿,纵然停云馆的酒菜略胜一筹,也架不住广泰楼偏在饭时开场说书。
停云馆的生意就这么冷了下来。
那时有不少人提醒广泰楼,停云馆必定咽不下这口气,迟早要给广泰楼的生意使绊子。
可谁知停云馆掌柜一副心眼儿活得出奇,眼见着梅重九在皇城里的名声越砸越实,又打听出他短日里没有要离开广泰楼的意思,掌柜当机立断,在后院延盖了些屋舍,把纯粹的酒楼改成了半酒楼半客栈。
自那之后,为着梅重九慕名而来的远客,多都就近宿在了这里。
广泰楼掌柜也颇有些江湖道义,自己已经吃得饱饱的,便没与停云馆争这一碗饭,停云馆也就与广泰楼一起受着梅重九这棵摇钱树的荫庇,生意很快起死回生,蒸蒸日上了。
随着客栈生意渐渐火热,供不应求,停云馆二楼也只留了少数几个雅间,其余大大小小房间,一应都改成了可容人留宿的客房。
谁能料想,最后一回改建完到如今,才安稳了没两年,广泰楼就出事了。
起初广泰楼因为大皇子与那乐妓的事倒了大霉,来停云馆吃饭的人是略比从前多了些,可住宿这一进项的大头一下子就折下多半。
停云馆掌柜愁归愁,倒是还怀着些希望。
毕竟临近年关,远道的都各自归家过年了,客栈生意原就冷淡,只要广泰楼能熬过这一劫,来年开春之前恢复元气,他这里的生意也误不了多少。
是以那段日子来,停云馆掌柜整日的烧香拜菩萨,求着他的摇钱树快点儿转转运。
求着求着,就听说梅重九那跑了十年的妹妹被找到了,兄妹俩还都没被天家降罪,梅重九一下子成了县主的兄长、庄府的舅爷,算得上半个皇亲国戚,八成是不会再做这抛头露面的营生了。
梅重九确实转了运,却是一点儿都没往他停云馆这边儿转。
掌柜又赶紧烧香拜菩萨,求着广泰楼的人能早日被赦罪放回来,趁着梅重九这名头的余热,快点另寻一个新的摇钱树来,最好大红大火,更胜从前。
路过的菩萨许是就听见了个头尾,人给放回来了,也让广泰楼前所未有的红火了一把。
那晚四邻八舍纷纷出来帮忙救火,最积极的就是停云馆掌柜。
兴许是冬日天干物燥,怎么都没救下来,掌柜挂着满脸烟灰回来后,就把供在柜后的香案拖去后院劈了个稀碎,扔进柴房去了。
这两日,为着好奇广泰楼的这场大火,和楼里不翼而飞的那些人,来停云馆吃饭的人比前些日子更多了好几成,可掌柜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这就只是一时的兴旺,好像沉疴难起之人回光返照,等这短短一阵过去,很快就要彻底凉透了。
人一旦灰了心,反倒会生出些无畏的胆气来。
故而谢宗云刚一进门时,掌柜面上还一丝不苟地殷勤着,心里早没了往日的小心翼翼,只当他是为着调查广泰楼的事到这附近,到了饭时来吃饭的。
直到听他低声问起庄和初在哪一间,掌柜才惊出几分精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