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钟急道:“那咱们还是快追马车去吧!停云馆在城南街上,从这里走,什么近路去城南街都不如马车快呀。”
庄和初却不急,“不去城南街,去兴安街。”
“兴安街?”
兴安街上倒也有一处能与庄府攀上些瓜葛的地方。
姜浓应了要救他之后,谢宗云就把原本挟在姜浓颈子上的刀收归鞘中,以刀为杖,撑着越来越体力难支的身子跟她走。
为了避人耳目,姜浓都是挑的偏僻小路,谢宗云失血不少,神思不免有些昏聩,随着她兜来绕去走出好远,才觉出这根本就不是往停云馆的路。
“这是……到兴安街了?”谢宗云诧异道,“不是去停云馆吗?”
“只是那么一说。停云馆方便,我能想到,您那仇家自然也能想到,去了那里岂非自投罗网?”姜浓语声和婉地说着,径自朝前走。
这话有理,可谢宗云还是不解。
“可你叫人去找庄和初,说的也是停云馆……你带我往这儿来,庄和初怎么找咱们啊?”
“大人自有大人的主意。”这话说罢,姜浓就停了脚。
驻足之处是在一户人家的后院门前,谢宗云左右看了看,才想起这还真是个与庄和初有些渊源的地处。
“这是……孟记包子铺?”
自那日他借庄和初的东风,拿孟大财和孟四方叔侄俩开刀之后,这孟记包子铺就关门了。
瞧着这道紧闭的包子铺后门,谢宗云心底忽然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那日的事似乎没那么简单。
裕王那天猝然跟他翻脸,根源自是在广泰楼的事上,可他与庄和初在这孟记包子铺联手的这一出,就如同火上浇下的一瓢滚油。
要没这一瓢,兴许裕王的怒火还不至于一下子把他烧到这般绝境里。
难不成,打那时候起,庄和初就已经在算计他了?
可是……
好像又有什么地方讲不通。
一下子涌来千头万绪,谢宗云倚靠门边墙壁勉强支着破败的身子,昏昏沉沉的头脑难堪重负,正竭力寻索着,忽觉脑袋上骤然一轻。
姜浓一抬手抽了他束发的簪子。
“哎嗨——”发髻脱了束缚,扑棱着披散下来,盖了谢宗云一脸。
“且借一用。”姜浓聊胜于无地客气了一下,就将这借来的鎏金簪子顺进那半指宽的门缝,以巧力一抬一挪,几下之后,便听“当”一声响。
木闩坠地,门扇“吱呀”打开了。
谢宗云才刚抹开蒙到脸前的头发。
“谢参军请吧。”姜浓温婉客气地朝他一颔首,抬脚便径自进去了。
“我簪子——”
谢宗云有点后悔了。
他原是想着,劫这个纤弱如柳、柔婉如水的庄府女管家,总比劫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来得容易,也来得有分量。
这会儿看着,容易确实挺容易,这人不但一点没有要寻隙逃跑的意思,还有那么点儿反客为主的架势了。
分量,也确实觉出了分量。
这怕不是劫了个祖宗……
谢宗云拄着刀,有些艰难地迈进门去时,那引他进门的人已在巴掌大的后院里观察罢,径自朝一道房门过去。
这后院几乎一眼便能看尽,柴房边就是睡觉的一间小屋。
姜浓就是朝这小屋去的。
谢宗云本也不余多少体力可以浪费,懒得多言,有人引路,他便又披头散发地跟了过去。
屋门没锁,姜浓只抬手一推就开了。
这回她倒没有径自先进,如在府中待客一般端正又恭敬地站在门边,耐心等着谢宗云慢吞吞地挪过来。
黄昏已近,天光渐微,那狭小的屋里昏暗一团。
“谢参军留神脚下。”谢宗云往里迈时,姜浓在旁适时搭手,一只手挽扶上他的手臂,一只手拢上他一低头间又直往脸前垂的乱发。
就是这只好心帮他拢头发的手上,正攥着从他头上抽下来的簪子。
谢宗云蓦地觉出不对。
可为时已晚。
那簪子灵巧一转,锋锐的簪尖儿就抵在了他喉头上。
“姜管家——”
“别动。”姜浓依旧语声和婉,“把刀扔了吧。”
若只是为了取他性命,大可不必多此一举。
谢宗云迟疑片刻,到底还是一扬手,把拄在手上的刀远远一丢。
姜浓一手抵着他命门所在,一手温存地挽扶着他,抬脚一勾,将身后的屋门关了起来,又如此迫着手上的人往屋中深处退了退,才又和婉地提了个要求。
“劳谢参军自己把腰带解了。”
第59章
谢宗云穿的还是昨日见庄和初的那身衣裳,谢府给他换的,锦袍外束着饰以铜扣的革带,宽约四指,看着确像是能再掖下一柄短刃。
这庄府大管家的细致周全,还真名不虚传。
谢宗云毫不拖泥带水地解下来,还颇有诚意地抖了抖,才扬手丢开。
姜浓却看也没看一眼,“我是说裤带。”
“……裤带?”
谢宗云不是什么端方君子,但大小也是个朝廷命官。
有些该要脸,还得要一下。
“姜管家,这可不成体统了啊,不如——”谢宗云好声好气打商量的话才刚起头,那用簪子抵着他喉头要他解裤带的人已上前一步,脚跟毫不留情地碾上了他脚趾尖儿。
“啊嗷——解解解……我解!”
锋芒在喉,谢宗云低不下头去,两手摸索着兜起衣摆,解了紧束的带结,往外一抽,外裤没了束缚,唰地掉了下去。
倒是还有条亵裤,遮着他今日已所剩无几的脸面。
抵在他喉头的锋芒分毫没松,“再劳谢参军搭手,帮我把你绑上。”
“……”
这算怎么回事儿?
“姜管家,”谢宗云新伤旧创叠了满身,流了不少血,原就气力不济,这会儿好忍歹忍,把口气又软下几分,听来格外诚挚,“今日对您多有冒犯了啊,但谢某确实只求自保,当真绝无伤人之意。”
姜浓仍是不为所动,“口说无凭,还请谢参军以行动来表诚意。”
谢宗云随着裕王横行皇城这么多年,还从没落魄到这般境地,更何况,这境地还是他自己亲手在大街上劫来的。
自打沾上庄和初,就没一样是不倒霉的。
那簪子往他喉头上一抵时,谢宗云便知道,这人就只有点粗浅的功夫,他伤情虽重,但要说当真制不住这么个弱质纤纤的女流之辈,也不至于。
可是制住了她,然后呢?
他劫庄府的人,是为了逼庄和初救他的命。说到底,还是他有求于人,真要伤了庄和初的人,结了梁子,那后头的话也就不好说了。
反倒不如就让她捆了。
他与这姜大管家也没什么旧怨,左不过就是吓着了她,她也不知庄和初同他的那些纠葛,定要把他捆起来才能安心,也在情理之中。
这么大的事,想必她也不敢擅自做主,总归要带他去见庄和初的。
俯就于人,一时策略而已,不算丢脸。
如此想着,谢宗云坦然抖开那条又长又软的裤带,往自己脖子上一搭,熟门熟路地自胸前和手臂上缠绕好,而后甩出带尾,反手打了个结。
姜浓这才撤下簪子来,又谨慎地将已把他五花大绑的裤带一寸寸扽紧,末了还拆了他的结,换上个越挣越紧的猪蹄扣,才算作罢。
近旁有张桌子,姜浓搀这摇摇欲坠的人坐了上去,在他身上摸了两把,摸出他揣在怀里的那瓶药。
这一阵子折腾下来,天光又黯淡了些许,已只能看清个大概轮廓了。
“这真是庄大人给的啊。”谢宗云老实里带着一丝委屈道。
“可是昨日在停云馆给的?”
谢宗云一怔。昨日他去停云馆见庄和初,虽非绝密,但到底是庄府外的事,她竟也知道?
“是啊。”谢宗云也不多言,只言归正传道,“姜管家,您看,我这发簪让你拔了,裤腰带也让你解了,人也让你绑了,我已然拿出这么多诚意了,您就让我见见庄大人,好吧?见了他,您就都清楚了。”
姜浓充耳不闻,又自顾自问:“昨日千钟县主醉酒而归,那酒,可是在你面前喝的吗?”
谢宗云又是一怔。
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一句跟一句都不挨着,敲得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这也不关他什么事,谢宗云便照实道:“不是啊。可不是我灌的她啊,她自个儿到一边去喝的,喝多了跑回来还踹我一脚呢!”
“谢参军向来好饮,总能看得出县主醉到了什么程度吧。”
“醉……也没很醉吧,就两碗烧刀子,还认得路,认得人呢。”谢宗云实在不解,试探问,“县主也没出什么事吧,今日不是还进宫去了吗?”
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五官细节,却将轮廓勾勒得越发深邃,每一丝表情变化都如斧凿刀刻一般清晰。
谢宗云清楚地看到那张柔婉的脸上忽地扬起一道笑意。
一道不善的笑意。
“果真,停云馆就是个障目之处。”姜浓莞尔笑笑,目光流转,缓缓扫过这局促简陋的小屋,“广泰楼的那些人,是叫庄和初藏在这里了。”
广泰楼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