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求的不多,只是想要一个安心。
不愿终日战战兢兢,恓恓惶惶。
冬湘暗叹了口气,上前道:“夫人,殿下已经再偏厅候着您了,早膳也备好了。”
郦兰心睫羽促眨两瞬,本想说其实可以不必再叫她“夫人”了,但已经到了这时候,她也不想再横生枝节。
于是点了点头,冬湘便走在她前头引路。
她心中不免有些着急,侍女们自然也察觉得到,步子便迈得疾了些,很快就到了偏厅。
门边,亲卫们瞧见她身上穿着,倒是面不改色,依旧极其恭敬地行礼,谭吉候在厅外,欲将她迎入。
郦兰心在门槛外顿了顿步子,抿了抿唇,再抬眼时已经稳住了心神,跟着他向里头走。
并不陌生的华厅,依旧是满桌珍馐佳肴,只是坐在桌旁的男人面色极冷,见她进来,身未动一下,眼神威迫眄来。
此时此刻,他再也没了往日黏她缠她的情浓模样,极尽冷漠地注视着她,全然在看一个身份卑微的寻常妇人。
没了爱-欲纠葛,只有尊卑高低。
他是当朝储君,未来天子,而她不过是个险些入狱的白身民妇,按规矩,她甚至连在他桌旁陪膳的资格也没有。
郦兰心咽间不自觉轻动,心头跳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
轻步上前,按照从前学过的礼仪,欠身向他行礼:“殿下。”
回应她的是半晌冷然沉默。
在这一息如一日的死寂里,她鬓边快要流下冷汗时,他终于出声:“起来吧。”
“坐。”抬指轻叩桌面。
郦兰心于是起身,缓步走了过去,慢慢坐下。
一旁的侍人们上前来布菜。
宗懔捻起玉箸,但未曾动筷,漫不经心冷语:“用过这一顿膳,你就要出府,去皇寺了。”
郦兰心垂着眸:“……嗯。”
“还有什么要对孤说的么?”他语气平稳冷淡,“若是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郦兰心沉默了片霎,最后只说:“是民妇无福消受天恩。”
“就这些?”
郦兰心捏着勺的手迟迟未动,而后低声:“……望殿下保重贵体,福寿绵长。”
半晌,她听到身旁沉沉轻笑。
“好。”像是释然后平淡。
……
姜胡宝站在外观无饰的青蓬马车旁,指挥侍女们将备好的行囊箱笼搬上车去。
今日的事,主子爷点了他来做。
送郦夫人往京南玉镜寺,受戒出家,带发修行。
他是昨日将入夜时方得主殿生变的消息。
他与谭吉押送太妃之物自文安侯府回到太子府里已是黄昏将尽,结果到府不久,手下人就急吼吼地跑过来,压声惊说郦夫人被殿下发去玉镜寺出家的事。
姜胡宝当时真是又惊又骇,张口便急斥了句不可能,上午还好好的,殿下甚至携郦夫人以夫妻名分祭拜太妃和华夫人,怎么才短短几个时辰,就变了天了。
但手下的小黄门却满面笃定,说消息错不了,现在是内院都传遍了,殿下和郦夫人回府时确实还好,可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又起了争执,且争执越来越大,到了不可收场的地步。
他们从寝殿那边耗了大功夫打探出因由,说是郦夫人为了避子,暗中藏了伤身的丹砂,事情不知为何败露,叫殿下给搜了出来,殿下震怒。
偏那郦夫人是个性子犟的,咬死了不肯认错,连句好话也不肯说,彻底将殿下得罪狠了,于是便失了宠,被打发去玉镜寺,出家反省己过。
姜胡宝越听越惊,但很快又觉不对,忙问殿下是否有说何时让郦夫人出府,郦夫人今夜睡在何处等,小黄门很快便答了上来,在得知答案后,姜胡宝却反镇定了下来。
小黄门不明所以,姜胡宝瞥去一眼,没心力和他解释这么多,只挑眉道:“且瞧着吧,这才哪到哪儿。”
“大人?”
“你见过被一杯茶水浇灭的丹炉么?”他嗤笑声,而后肃了神色,“咱家告诉你们,可别做那落井下石的蠢事儿,知会下头的人一声,对待郦夫人,得比往日更恭敬些。”
虽是心里有猜测,但主子爷的心意到底没人拿得准,直到今早上,寝殿那边有人报给他爹姜四海,说殿下深夜离了书房,在主殿歇下,而后天不亮又从主殿出来,姜胡宝方才确认了自个儿的直觉果真没错。
什么失宠,要是藏个朱砂就能叫殿下歇了心思,他们府里上上下下也不会折腾这么几月了。
且有道是小别胜新婚,说不准郦夫人出府这一趟,反倒叫殿下更加惦记她了。
站在原地思绪百转时,远远瞧见步辇行来,那辇上分明两人。
姜胡宝立时浑身一震,小跑着上前迎驾,周边众侍均跪地俯首,敬呼千岁。
轿夫们脚下稳健,步辇平稳落了地,帘纱在辇未彻底停下时就已经掀开。
郦兰心迫不及待从步辇里钻了出来,走出几步后又回身垂首:“多谢殿下相送。”
她心绪犹未平息,方才一路沉默过来,让她觉得浑身不适。
宗懔就坐在她旁边,但没有抱着她,也没有盯着她,只是和静静和她靠近坐着,面无表情,但她却有如蛇虺在背,浑身发凉。
步辇的帘纱又落回去,纱后,男人高大身躯静坐着,侧手撑着额颞,昏暗看不清面容神色。
听见她谢恩,也没有半分反应。
郦兰心再也等不下去了,直起身,声因为激动而微颤:“那,民妇便告辞了,殿下,保重。”
转身,疾步朝那门外的青蓬马车奔去。
姜胡宝看着眼前一幕,直觉魂飞天外,心焦欲狂,偏生就是没有令下。
抬头看了看步辇处,终究还是爬起身,向主子行了一礼,而后招呼人,朝门外跟上。
透过帘纱缝隙,宗懔沉沉看向外。
他目力极佳,清晰地看得见不远处的妇人是如何急匆匆地跑出门,又如何慌忙迫切地上了马车。
像是逃出了阿鼻地狱。
眉心沉下,目光愈发冷戾。
第一百一十八章 心病心药
从城中出来, 不及巳时,已经到了玉镜寺所在玉山之下,青蓬马车前后随卫数辆车马, 约莫二十骑卫,一路护送。
郦兰心再清点了遍包袱箱笼里的东西, 里头不大适宜带去寺院里的全都拿了出来, 尽量轻装简行。
离了官道上山, 本该更颠簸些, 但玉山上因着修筑有许多处庄重道观庙院、历朝代遗下的名胜景址,逢年节时香火旺盛,寻常百姓、达官公卿、乃至宗室皇家都要上来祭拜,山路便也修得极为齐整,马车行进的速度只稍放缓了些。
小窗处放垂的帘纱随着车厢震动微微摇颤, 郦兰心将物件都收拾好,深深吸吐了回气,轻撩起车帘。
清萧山风片霎间便自外吹袭而来,拂在面上,带着苍木的沉,云松的净,让她不由舒了蹙起的眉, 一瞬恍惚。
抬眸眺去,蜿蜒山径两旁奇花高树,隐约听见曲水潺潺淙淙, 每过一段路,便能见到一处刻书金字的石碑,或是狂草,或是行楷, 所题内容不尽一样,或诗或词或名,有的庄重,有的像是随兴而发。
清晨时的朦胧云雾已散尽,却留下处处凉润,时常可见黄鸟翠羽在林间跳跃,行在山道之上,不受半丝热暑扰困,幽谧宁静。
郦兰心默然看着,随着时间推移愈发鼓噪不安的心,竟也随之平静下来。
若是在这里修行,大抵不会很糟糕。
虽是她坚持要离开那人,择了出家这一条路,但她并不是真的心归佛门,不是真的看破红尘。
她依旧眷恋着青萝巷里那个小小的家、坊市中开了八年的绣铺,思念着她为数不多的亲人友人。
她只是没办法,如果不走出这一步,她的处境只会更加逼仄。
她需要时间,需要漫长的时间,漫长到那个人把她给抛诸脑后,只有他彻底忘掉有她这么个人,她才能真正解脱。
玉镜寺是皇寺,且香火极盛,既是对外有所往来,那么她就不是陷入绝境。
只要那人广纳后宫后将她的存在遗忘,她就能开始向外求助,承宁伯府、大嫂、梨绵……且不必再担忧连累谁。
几十年的光阴,她总会想出离开这里的办法,回归平淡安宁的生活。
她不知道要耗费多久,但世间男子总归喜新厌旧的多,更何况手掌江山的君王,需要他付出心力的事太多,希望得他垂怜赋予荣华的人也太多,她不过是漫野之中一粒沙石,风过,埋土无痕。
怔怔间,缓放下掀起帘纱的手,抱紧了包袱,侧靠厢壁。
……
玉镜寺建在玉山山腰处,玉山本身并不是高耸入云的险峰,自山下行进不到半个时辰,便抵达寺前了。
府里昨日便已派了人急马前来传令通气,山下早立了闭山拒客的示牌。
此刻寺门大开,十数位比丘尼站在阶下,为首者黄衣慈目,眉白面苍,腕间檀珠垂长。
姜胡宝先一步下车,而后小跑着向被护卫在最正中的青蓬马车去,恭敬请车上人下来。
厢门推开,郦兰心挎好了包袱,从车里钻出来,一抬眼就瞧见站在车下轿凳旁露出殷勤笑容的瘦太监。
“夫人。”一如既往地谦卑谄媚。
郦兰心抿了抿唇,实在不知他为何还对她这么个白身妇人如此奉承,心中虽感古怪,但此刻已经到了寺门前,事情应当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了。
踩着轿凳下了马车,而后看向面前庄严庙门,以及不远处静立的比丘尼们,心里不由闷沉两分。
姜胡宝轻声:“夫人,那位便是玉镜寺住持灵安师太,殿下吩咐了,由奴才引您过去,您到此是带发修行,此间事奴才会一并和师太再说一遍,您的箱笼物什,呆会儿奴才们会一并抬进去。”
郦兰心沉默了半霎,转头看他:“我已经不是什么夫人了,进了这门里,就算斩断红尘,我的东西也带够了,那些箱笼不必麻烦了,你回去和他复命吧。”
说着,便径自朝寺门走去。
姜胡宝眼里闪过一丝焦急,但很快湮灭,捏了捏手里拂尘木柄,趋步跟上。
郦兰心上了阶,真正与比丘尼们近处面对面时,不由生出些无措。
万幸比丘尼们神色都十分平和,先一步抬掌侧立于身前,齐出了声:“施主。”
郦兰心忙也双手合十回敬:“师太、师父们安好。”
灵安师太目静声温:“昨日太子府已来人传了太子殿下令谕,施主请先入寺吧,居所已经备下,晚一些时辰,贫尼与你开坛授戒。”
说罢,向后偏首:“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