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全嬷嬷想快点回去交差,不住地催促着:“还要在这乡下地界待多久?老爷和夫人都在京里等着呢。”
不过有薛云朔提刀在先,她嘴上也不敢如何放肆,最多只敢暗戳戳的拿长辈来压。
薛云朔淡淡睨她一眼,道:“虽是归家,也不能空手登门。我们要备些土仪,聊表为人子女的心意。”
这几日,他弄清楚了薛家的大致情形——
薛永年一路高升,如今简在帝心,正安坐在吏部右侍郎的位置,自发妻故去后没两年,便扶正了姨娘秦氏为续弦,陆续又添了两个儿子。
薛云朔所说的理由,全嬷嬷无法反驳,却还是道:“置办土仪而已,要这么久吗?”
薛云朔道:“那是自然,严州物产富饶。只是别庄这几年荒废了,一时凑不齐全,才耽误时间。还请嬷嬷支应些银钱,我们好快些置办、快些启程。”
还真会顺杆爬。
全嬷嬷不好自打自的脸,只能悻悻地去车厢里拿钱免灾。
拿到银钱后,薛云朔并没有真的去置办土产。
他请人修缮了屋舍、买粮填满了地窖,又连进两天山,打回了若干猎物,制成肉脯、鞣制兽皮。
薛嘉宜这几日也没闲着,收了园圃里的草药、补了漏角的窗纱,还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几遍,连洪妈妈匣子里的针,都叫她挨个穿好了线头。
洪妈妈和安伯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你们这是……”她笑得勉强:“这是不准备带我们老俩口进京了?”
薛嘉宜和薛云朔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意思。
她上前几步,认真地握住了洪妈妈的手,道:“安伯腿脚不好,洪妈妈你年前也才生过病,此去京城上千里,怎么折腾得起呢?”
她和哥哥没有商量,但却达成了惊人的默契——
洪妈妈和安伯祖籍本就在严州,况且他们的年纪都大了,安安稳稳地生活不好吗?去京城前途未卜,又何必让他们一起千里奔袭?
薛云朔没说话,只把将将修好的拐杖递给安伯。
洪妈妈见不得这场面,已经开始抹泪了。
从前还在京城的时候,朱婉仪因为抱病,就很少有能亲自照应儿女的时候,而洪妈妈一直是看着她长大的。
“真是冤孽哦……我怎么舍得。”洪妈妈哽咽道:“要叫你俩独个儿进京去了。”
薛嘉宜也想哭,但是她皱了皱鼻子,忍住了。
她环抱住洪妈妈的肩膀,柔声安慰:“都是‘我俩’了,怎么能叫独个儿呢?别担心我们呀洪妈妈,我和哥哥一起,没事的。”
薛云朔没吭声,只悄悄地,站到了薛嘉宜身后。
……
紧拖慢拖,最后这点时光还是飞快地过去了。
回京的马车里,薛嘉宜趴在车窗上,回头看了好久。
直到视野里再看不到洪妈妈和安伯,也再看不到那一座别庄,她才转身坐回来。
她还是舍不得,低着头,眼底湿润。
“别担心。”少年人的声音低沉传来:“我已拜托乡正,也和赵二叔说了,请他们日后多加照拂。”
赵二叔是村里的猎户,为人诚朴,薛云朔打猎的本事便是和他学的。
薛嘉宜用力地点点头,没说话。
薛云朔抬起手,似乎是想摸一摸她的脑袋,最后却还是收了回来,只往她身侧坐得近了些。
总是聒噪得像个小麻雀的薛嘉宜,此刻却是一言不发。
她侧过头,试探般往薛云朔的肩膀上轻轻一靠,没有感受到拒绝,才把脸在他肩头贴实了。
男女七岁不同席,她和他因着是双生子的缘故,比寻常兄妹亲厚许多,但长大之后,到底还是保持着正常的距离,鲜少离得这样近。
可现在,她不想管那么多了,她只想好好地靠一靠他,靠一靠在这世上,与她血脉牵系最深的人。
她凑过来的时候,薛云朔的身形有一点几不可察的僵硬,不过很快,他便立直了脊背,叫她靠得稳稳的。
隆隆的车声里,薛嘉宜依偎在他肩上,唤道:“哥哥、哥哥——”
薛云朔低声问:“这样叫我做什么?”
薛嘉宜不说话了。
星星点点的泪花,洇开在她微红的眼尾。
薛云朔垂眸,还是抬起手,用指腹捻去了她羽睫上挂着的泪珠,声音沉缓而坚定。
“别怕,我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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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行人很快登上了去往京城的官船。
严州府距京上千里,只走陆路能拖到来年,若无特殊情况,一般都走运河。
薛嘉宜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地登上了船舷。
她上一回坐船,还是来严州府的时候。
那时她还小,又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伤里,诸般情形与感受,已经记不真切。
眼下看见这条浩浩汤汤的运河,薛嘉宜紧张之余,却也有些微妙的兴奋。
“哥——”她拖着长音唤他,用手指向河岸边:“你快看,那个是白鹭吗?”
船舷边风大,她额前的碎发被吹得蓬蓬的,眼神也亮晶晶。
薛云朔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过去,点头:“嗯,应该是白鹭。”
还有几只水雉凑在岸边,扑腾着翅膀,不知是在搭窝还是育雏。
看了一会儿新鲜后,薛嘉宜的神色渐渐怅惘起来:“可惜这次,不能带翘翘一起走。”
去岁冬天的时候,她在树下救起了一只受伤的雀鸟,悉心养了许久。
后来开春了,它也没有再飞走,薛嘉宜高兴极了,留下了它,给它取名翘翘——因为它有一根翘翘的尾羽。
见她低落,薛云朔反倒低笑一声,道:“你这算什么,睹鸟思鸟?”
那小鸟儿叫她养得圆乎极了,和岸边细细长长的白鹭,可以说是两模两样。
也不知她是怎么能想一起的。
薛嘉宜嘁他一声,旋即又若有所思地道:“留下它,替我陪着洪妈妈,也挺好的。”
薛云朔没有说话了,只安静地站在她身边。
橹声渐起,风越来越大,他的声音却依旧清晰明亮:“回舱房去吧,再吹要着凉了。”
薛嘉宜嘟囔着转身:“我也不是纸糊的,风一吹就倒。”
薛云朔瞥她一眼,提醒道:“当年不知是谁,坐船的时候又是发热又是吐,命都快没了半条。”
这句命没了半条,一点没夸张。
长途跋涉本就辛苦,之于一个才七岁,自小还体弱多病的小儿来说,是真的要命。
得亏这几年,她在乡下地界跑跑跳跳的,把身体养好了些,此番才连赶几天的马车,还能站着上船。
这个当年太遥远了,薛嘉宜的记忆有些模糊,她狐疑地道:“有吗?”
正说着,又是一阵河风呼啸而过,她克制不住,极为应景地打了个喷嚏。
在薛云朔的眼刀飞过来之前,薛嘉宜缩了缩脖子,快步回到了自己的舱房。
她站在门边,幅度很小地朝他摆了摆手。
薛云朔没急着回去,而是在船上转了转。
官船很大,且有兵士保持秩序,但是毕竟鱼龙混杂,他有些不放心。
薛嘉宜倒是没想太多。
她一贯是个随性的,既来之则安之,再加上本也不是特别喜欢出门,呆在不大的舱房里对她来说不算难受。
薛嘉宜拿出了一本《神农本草经》,慢吞吞地读了起来,打发时间。
她自小体弱,久病成医算不上,却也有心学了一点。
不过她的身体虽比小时好些,到底不算太硬气,在船上颠了半天之后,开始有些不舒服了,没用多少晚饭,便开始躺下休息。
果然也没有睡着。
薛嘉宜拥着被子,侧过身,靠着和兄长毗邻的木质舱壁。
她正要哄自己睡觉,小腹忽然传来一阵绞痛。
是吃坏了东西吗?
可晚上没吃什么呀。
她皱了皱眉,伸出掌心贴了贴自己,还没来得及再分辨,另一种陌生的潮涌,忽然就占据了她的全部感受。
原本细微的、牵扯一般的绞痛,也变得剧烈了起来。
舱壁很薄,不过一层木头,她这边翻来覆去的动静,很快就叫隔壁的薛云朔听见了。
笃笃两声,他叩响了船壁,声音也透过木头,低低地传了过来。
“做噩梦了?”
薛嘉宜把唇抿得死紧,道:“没有。”
“那是哪里不舒服?”他又问。
薛嘉宜回答得吞吞吐吐:“还……还好。”
这就是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