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的?动作顿住,视线刚好定在?了谢云朔攥着那支金簪的?左手上——
本就骨节分明的?指掌,因为用力, 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得极为分明,而那支做工精致的?金簪, 像是已经被攥进了掌心。
见状, 廖泽骇然一惊,忽然有些犹豫,要不要禀报自己方才所见之?事?。
谢云朔自己仿佛并未察觉, 声音依旧平静,却是注意到了他的?不自然:“还有什么要说?”
廖泽擦了把冷汗,道:“我方才见薛姑娘在?煎药,瞄了一眼,看?到了几味药,就去问了问随行的?郎中……”
谢云朔眉心一跳,问:“郎中怎么说?”
廖泽把头埋得更低:“都是大寒之?物,是……避子的?方剂。”
——
汛期渐过?,钦差一行在?临州府的?日子总算是待到了头。
溃决的?堤坝正在?整修、加固,四散的?流民也重?新编户,纳入了各县的?户籍。
秋意渐深,对于受灾的?地区而言,今年?注定不是一个丰饶的?年?,但到底是喘过?了这口气。
人就像洒在?地里的?草籽,只要有一点喘息的?余地,总能活下去。
附近的?几座州府里,感受到这位景王殿下手腕的?地方官,这会儿?要送他走了,心情?还有些复杂。
一方面,他确实不是好糊弄的?,在?他手底下做事?,得提起十足的?小心;
另一方面,他此番却又借着肃清流匪的?契机,揪出了不少士绅大族藏匿的?隐户,这些功劳,来年?都会实打实的?成为他们在?本地经营的?政绩一部分。
相?比这些地方官复杂的?心绪,五军营的?将士、以及其他自京城一道随行而来的?官吏,心情?就要简单许多了——
汛期已过?,可以斟酌着走水路,加紧一些,能回?京过?这个年?。
谢云朔明了这份心情?,没有多逗留的?意思,一应有的?没的?应酬都推了,早早地就传令下去,开始收尾。
至此,在?这回?去的?路上,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了。
途径严州府时,他独自骑着马,往砀山村去。
几日前,薛嘉宜随最早回?程的?那一拨一起出发,回?朱家祖宅了。他没有和她一起回?去,但派了人跟着她。
正值晌午,不算小的?山村里正是炊烟弥漫。
谢云朔想了想,没有急着进村。
自那晚之?后,他和她再也没有私底下见过?面。洪妈妈只要是没瞎,都能看?出来她和他之?间的?氛围不对劲。
他倒是无所谓,不过?她恐怕会介意。
这会儿?正是饭点,让她们好好吃完这顿饭吧,他就不去讨嫌了。
谢云朔骑着马,在?村外溜溜达达了好一会儿?,还遇到了村里的?猎户、那位当?年?教过?他一点武艺的?赵二叔。
身?份地位差得太大,实在?也没有聊起来,谢云朔只下马寒暄了几句。
日光已然偏斜,他摸了两?颗金子做的?花生,放到了老猎户粗粝的?掌心里。
“劳您往朱家帮我带个话,”谢云朔道:“和我妹妹说,她的?哥哥来接她了。”
金子的?成色很足,赵二叔的?嘴角克制不住地扬了扬,叠声应下,心道,那小妮儿?可真是命好。
……
估摸着时间,今日是差不多该回?去了,薛嘉宜早早就收拾好了行囊。
看?到如?今洪妈妈和安伯的?日子过?得不错,对她而言,分别的?不舍就少了许多。
只是听赵二叔说,谢云朔亲自来接她,薛嘉宜还是微微一惊。
一旁的?洪妈妈倒是没多想,只搡了搡她,道:“快回?去吧,别叫殿下久等。”
薛嘉宜轻轻“嗳”了一声,走出几步,复又转身?抱了洪妈妈一会儿?,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宅院外,那几个护卫也都收拾好了,薛嘉宜没吭声,只沉默地往村口的方向去。
也许是日光鼎盛的缘故,看?到她的?身?影出现时,谢云朔有一瞬恍神。
这是回?村的?必经之?路,从前,她时常沿着这条小径跑出来,来迎上山打猎迟迟未归的他。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来,却已经有些遥远。
他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才定下神来,道:“官船已经到了严州府的?港口,该走了。”
薛嘉宜早早就垂下了脑袋。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没说别的?。
谢云朔驱马走到她跟前,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问道:“我扶你上马?”
薛嘉宜却摇了摇头,道:“多谢殿下好意,不过?不必了,这几天我待在?村里无事?,叫苗姐姐教会我骑马了。”
被派来保护她的?护卫里的?女护卫姓苗。
她拒绝得很忐忑,好在?谢云朔只扫了她一眼:“随你。”
薛嘉宜这才松了口气,不太矫健地翻上了马背。
谢云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见她真的?学?了个半吊子,至少不会摔下去,这才收敛目光。
只速成了几日,马背上,薛嘉宜难免紧张,全副心神都用在?了骑马这一件事?上,完全没能注意到,他骑着马越靠越近。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背瞬间就打直了。
谢云朔目视着前方,仿佛并没有在?注意她。
他的?声音很冷,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那支簪子,当?真不要了吗?”
薛嘉宜听得明白他话里的?意味,然而她却只紧了紧攥着缰绳的?拳头,垂着眼帘道:“太贵重?了,殿下。”
听到这声殿下,谢云朔偏头看?她,问:“还在?和我赌气?”
有风声自两?骑之?间穿过?,薛嘉宜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余光中,便见他已然夹紧马腹,往前走了一截。
“不必赶这么急。”他与在?前面开路的?经荣道:“我没回?去,官船也不敢离港。”
日光灼灼,更显出他身?形挺拔,有如?松柏之?姿。
她不是赌气。薛嘉宜抿了抿唇,把不自觉落在?他背影上的?视线收了回?来。
——
几人沿着官道,一路往严州府去。
薛嘉宜察觉到自己的?笨拙是被体谅的?,愈发不肯拖了后腿,努力骑得快了一点、再快了一点。
不过?和队伍汇合之?后,再到港口,天色怎么也暗了下来。
骑马实在?是个体力活,并不是跨上去就能了事?。上船舷的?时候,薛嘉宜的?腿都有点儿?打哆嗦了。
姓苗的?那个女护卫,很贴心地扶了她一把,薛嘉宜刚要张嘴说谢谢,就看?到另一处跳板之?上,几个戴着重?枷、脚缚锁链的?犯人,被官差押解了上去。
其中的?那个女子,薛嘉宜自是认得的?。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不作他想,眼神却还是难免黯了下来。
拙扑的?情?感让她同情?何家那对姐妹,但是理?智告诉她,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再做什么。
黑鸦鸦的?夜色已经笼罩了整片天地,她上了船,未曾察觉,何翠朝她的?方向投来了一瞥。
——
浩浩汤汤的?江面,顺着行船的?方向一路铺展,像是天际展开的?白练。这样的?景象对于从未坐过?船的?宗妙谙而言,很是震撼。
不过?她很快就领教了行船的?厉害,再没了欣赏的?心情?。
她吐得厉害,薛嘉宜听到了动静,没踟蹰多久,便打开了自己的?包袱,敲了敲她的?门,送了仁丹过?去。
“先吃几粒,”薛嘉宜道:“再兑点淡盐水喝,能好许多。”
宗妙谙带的?婢女先一步不好意思了起来,红着眼道:“都是奴婢考虑不周,没照顾好小姐……”
婢女赶忙去讨盐水了,舱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薛嘉宜有些微妙的?难堪。
那晚的?内情?,外人不尽知晓,但是走得近的?人却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譬如?廖泽,又譬如?那日和她一起赴宴的?这位宗小姐。
她抬步欲走,宗妙谙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朝她眨了眨眼,道:“多谢你呀,你能陪我说会儿?话吗?这会儿?我一个人,有些害怕。”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眼睛里倒亮着点狡黠的?光,薛嘉宜有些迟疑,不过?还是坐下了。
“有什么事?吗?”她问。
宗妙谙捋了捋自己的?衣襟,倒也坦诚:“我也该和你赔罪的?,只是先前你不在?,我没找着机会。”
那日的?始末,包括下在?那壶石榴酒里的?腌臜东西,宗尧之?这个大伯已经告诉她了,也很是教训了她一通。
对于宗太妃盘算的?那些,宗尧之?本就有些微妙的?不赞同,他与谢云朔走得最近,知道他不是拿什么姻亲就能套住的?人。
但太妃是长辈,就是宗尧之?他爹也不能不听她的?,他便更是难以置喙。宗妙谙既来了,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至多只是刷刷脸,他便当?她是来玩的?,一直没管。
“这次的?事?情?,于你而言是无妄之?灾,若不是我太没提防,还要带上你……”
宗妙谙其实也局促着。她确实欠了思量,只是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最后还牵连了旁人。
她态度诚恳,薛嘉宜的?脸愈加烧红了,张口结舌:“你别……别与我赔罪……我、我只想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宗妙谙歪了歪头,似乎有些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为什么要当?没发生过?呢?”
她的?声音很好听,此刻带上了一些困惑的?意味:“你早到了可以许婚的?年?纪,景王殿下又是有大前程的?,事?情?既已发生,你该替自己打算打算才是。”
薛家不过?是新贵,宗族更是毫无势力,这样单薄的?家世,原本攀个侧妃的?位置都勉强。
更别提这两?年?,薛永年?的?官位也未得寸进,据说他还是走了谁的?门路,才保住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吏部二把手位置,没有被调离这个肥差。
薛嘉宜不知宗妙谙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些,只咬了咬唇,小声道:“我其实打算,在?回?宫之?后,请太妃……为我指一桩婚事?。”
宗妙谙有些惊讶:“你就这么想要摆脱他?”
薛嘉宜别开了视线,声音低不可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们是兄妹。”
那些或暧昧或难堪的?流言,她全都知道。
宗妙谙抬起食指,非常自来熟地往薛嘉宜微红的?颊边戳了一下,用一种近乎循循善诱的?语气劝道:“真的?不能变成假的?,假的?也不能变成真的?。说到底,他也并不是你的?亲哥哥。”
“至于旁人的?闲言碎语……更是无关痛痒。权力就是最好的?哑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