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元帝因平南疆而兴春猎,不难想象谢濯这个大功臣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不过听薛行泰说完,薛明窈的心情倒是没那么糟糕了,“太好了,我还没参加过春猎呢,场面一定很热闹。”
“那是自然。”薛行泰见到妹妹转移了注意力,也放下心来,“六年前那次你刚好人在西川没赶上,这次你可以好好见识一番。”
春猎期间,世家和贵戚里头的年轻男女也会上场行猎,一同嬉游宴乐,常有骑射功夫出色的郎君和女郎大放异彩。
“怪不得阿兄陪妤娘练了一下午箭。”薛明窈道。
薛明妤的骑射功夫并不佳,这是临阵磨枪了。
薛行泰点头,“要我说啊,妤娘,你就该找窈娘教你,她的箭术比为兄还好。”
“正好我手生了,也想练练箭。”薛明窈装作没看见薛明妤脸上的别扭,“妤娘,你别总麻烦阿兄。我没记错的话,阿兄今日该在卫里当值的吧,提前回来陪你练箭,岂非耽误公事。”
薛行泰摆摆手,“没事!我今日压根就没去卫里上值,没人管的。”
薛明窈欲言又止。
薛行泰隶属的禁卫名号玉麟,曾是天子身边最重要的一支军队,多选贵胄子弟入卫,衣绣服,掌御刀,扈从天子,宿卫宫廷。近年来卫中纨袴膏粱增多,风气渐坏,战力渐弱,又因另外几支直属天子的禁卫崛起,玉麟卫的位置愈发尴尬,几乎只剩下天子仪仗的作用。
薛行泰颇有些志大才疏,曾道穿着华丽衣裳在宫里当差忒没劲,他更乐意去战场上冲锋杀敌,因而愈发不把自己这个闲官当回事,和卫中其他纨绔没甚差别。
薛明窈内心觉得这样不妥,只是若出言相劝,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兄妹间的争执。上次吵过还没多久,薛明窈不想再和兄长闹僵。
她拿起一把弓,和薛明妤一道练起了箭。
......
离春猎还有一段时日,薛明窈迫不及待地准备开了,温习骑射,张罗要带去北明山的物什,把时间填得满满当当。
她令绿枝放进行囊里的衣物有几套裙装,也有几身翻领紧袖便于骑马的胡衣,都是一水儿的鲜亮颜色。薛明窈对此理直气壮,在春猎这样的大场合打扮成素里素气的寡妇样儿,岂不是给皇帝添堵。
她沉浸在即将出游的兴奋中,将谢濯得罪她的事抛之脑后,连一直心心念念的陈良卿也没想起来几回。
终于到了离京那日,薛明窈一早穿戴整齐,和同样翘首期盼的薛明妤一起上了马车。
参与春猎的人员众多,分了几个批次先后过去,负责祭祀的官员先出发,其次是勋贵与文武大臣,最后则是天子、后妃及宫里的众皇子皇女。
薛府马车在城外汇入了勋亲的车马队伍里,由披甲执戈的禁卫保护着,浩浩荡荡北上。
薛家姐妹同车出行,说不了几句就要吵,因而行了一个多时辰后,薛明窈索性换到赵盈的马车上,薛明妤也自去找她要好的小姐妹。
赵盈的车驾里放了暖烘烘的炭盆,两人围炉吃着甜滋滋的枣子和垂丝羊头,聊着闲话。
薛明窈问她上次在清园里让谢濯相看陈三娘子后,可有无后续。
赵盈摇头,“谢将军毫无动静,驸马又暗示了几回,谢将军也只作听不懂。”
薛明窈不意外,谢濯要是真对陈泽兰上了心,也不至于赏完梅后还有心思瞒着赵盈夫妇去而复返,来花榭找她的麻烦。
她啐出一枚枣核,“三娘子这等才貌俱佳的女郎谢濯都看不上,是他的问题。指不定人不喜欢女子,反倒喜欢男子呢。”
譬如陈良卿。
以谢濯对她接近陈良卿的介意程度,也不是没有可能,薛明窈这样想。
“你又胡说了。”赵盈笑道,“净想些乱七八糟的,谢濯是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怎会有上不得台面的龙阳之癖。他一表人才,所以眼光也高一些吧。”
薛明窈心道,谢濯干的上不得台面的事多着呢。
“管他怎么想的呢,天下好郎君多的是,三娘子不用执著于他一个。”
赵盈叹了口气,陈泽兰看着娇娇柔柔,对谢濯的心意却是格外坚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谢濯始终未有表示,陈泽兰难过得哭红了眼睛,却怎么也不肯放弃,只道是谢濯身为武将,可能不喜女子娇弱,她央求赵盈教她骑射,欲借着春猎的机会,在谢濯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她下了苦功,手都被缰绳磨破了,还不肯下马。”赵盈感慨。
薛明窈难以理解,怎么能为了男人吃这种苦。
“祝她成功吧。”她懒懒道。
“难说。”赵盈掰着指头算,“这次宫里好几个皇妹也来了,三妹和五妹都是极喜欢英武男子的,尤其是五妹,自小就说要选个大将军做驸马,她十有八九会看上谢将军。你也知春猎对于未出阁女郎的意义,说不定父亲乘兴指婚......”
男女有别,贵族里头的适婚男女想彼此相看,若非长辈授意安排,便只能利用大型宴饮的机会,春猎恰恰就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场合。
以往春猎过后,钟京的高门之间都会成就几桩姻缘,有那急不可耐的,甚至会当场求德元帝赐婚。
赵盈当年就是在春猎时相中了陈良正,几个月后德元帝下旨陈府尚公主。
薛明窈道:“谢濯是炙手可热,可他根本没有家世门第可言,京中的小娘子不介意便罢了,难道公主们也不介意这点吗?”
“这有什么要紧,他本人即是新的门第。我听驸马说,父亲尤其看中谢将军这一点,寒门出身,羽翼不丰,掣肘更少。要是换做哪个名门望族出了这么一位将才,父亲还不一定如此不拘一格地用人。”
赵盈声音低了些,“父亲近年来都在着意拔擢寒门子弟,削弱世家和勋贵,尤其是那些仗着祖荫食空禄的膏粱子弟,父亲视之为社稷的蠹虫,迟早要将他们扫净......”
薛明窈嘴里的枣子不香了。
赵盈即便不说,她也隐约意识到了。
父亲在时,薛府显赫一时。可父亲去后,一向恩宠他们薛家的德元帝削起她小侄儿袭封的爵位来毫不手软,她怎么撒娇卖痴也没用。
薛行泰还大大咧咧不当回事,说小侄子一个奶娃娃寸功未立就承袭郡王也说不过去,袭个郡公也挺好的,不招人嫉恨。
赵盈拍了拍她,薛明窈回过神来,促狭地弯了弯眼睛,“不说这些了。你快告诉我,小衣做了吗?驸马什么反应?”
“做是做了,样子也确实......好,但我还没敢在驸马面前穿过。”
薛明窈笑道:“你可是骑射功夫一流的颐安公主,怎地在这种事上没胆子了。我看你们俩相处也忒礼貌,不像夫妻像君臣,这样怎行。”
赵盈沉思片刻,“这次春猎我试试吧,如果驸马不喜,我就说是你怂恿的我,和我没关系。”
“坏盈娘,”薛明窈掐她腰,“好事没我的份,坏事全赖我。”
两人说笑了半路,下午薛明窈回了自家马车,拥着兔毛毯子睡了香甜一觉。
太阳落山前,队伍抵达了北明山脚。
各府入住的屋舍早已分配好,薛家姐妹下了车,跟随引路的仆役来到后山的西面一侧。这里分布着十数间宫宇,她们的那一间在最西边,地势偏高,离其他几间稍有一段距离。
薛明窈进屋看了一圈,房间早有行宫侍女打扫布置过,宽敞而雅致,便放心地把事情交给绿枝,趁着天还亮堂,带了个小丫鬟出门观山景。
天子明日将至,山上时能见到三两成群的官员和卫士,他们为了确保所有布置妥当无虞,正在进行最后的巡查。
薛明窈信步走到后山一处风景秀丽的谷地,忽听得一道熟悉的男声唤她,“窈窈!”
她惊喜转头,山野之中,一位束玉冠穿麒麟袍的青年正微笑看她。
青年与身边随从耳语几句,随后缓步朝她走来。
“阿筠,好久不见。”待人走近,薛明窈扬起了唇。
来者正是德元帝膝下行三的皇子赵景筠,也即当今的太子殿下。赵景筠乃继后之子,和端惠皇后所出的大皇子赵景宸都占了一个嫡字,当年同是东宫位置的可能人选。两人势同水火,明争暗斗多时,最终赵景筠被立为储君,大皇子因有谋害三皇子之嫌而被贬出京,封了郡王西川安置,再难翻身。
他们争储最激烈的那几年,薛明窈人在西川,远离纷争,忽有一日诏传九州,少时两位情笃如兄的玩伴一个被册为皇太子,一个被贬不毛之地,令她一阵懵然唏嘘。
后来薛明窈返京,与赵景筠关系不再似从前密切,但在宫里厮闹时喊惯了的亲昵称呼,一直不曾改过。
赵景筠唇上蓄了短短的胡须,俊朗面容里藏着一丝威严,他张手轻抓了下她松软的发髻,“久未见窈窈骑射,这次春猎热闹,多玩一玩。”
“一定。”薛明窈自然地接来话,与他寒暄了几句,顺便娇声抱怨,“我住的地方好生偏僻,离陛下行宫远得很。屋舍分配都是你的人定的吧,你就任人给薛府分一间这么偏的呀?”
德元帝信任赵景筠,也有意考验他,将春猎事宜全权交由他负责。
“你可冤枉我了,此处虽偏,却也足够清净,保你不受吵嚷。另外——”赵景筠抬手遥指西南方向,“那里有处汤泉,四时沸热,水滑如脂,你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样?”
薛明窈眼睛亮了亮,只仍拿着腔调,“不怎样,等我去泡一泡,再决定要不要谢你。”
赵景筠低声笑了笑,“想让窈窈说句软话,怎还是这么难。”
两人身后数丈,乌绿的树丛不易察觉地摇动了几下。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藏在枝叶后,远远地盯着衣饰华贵的一男一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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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不躲着你,难道还要……
赵景筠,谢濯默念着大周尊贵的皇太子殿下的名讳,万般不愿地想起流泉说过的永宁郡主轶闻。
“有次太后带着一群娘子在宫里逛园子,刚好撞见永宁郡主和三皇子在假山里脸贴脸抱在一起。太后当场喝问他们在干什么,永宁郡主面不改色,说她在给三皇子吃胭脂嘞。”
视野尽头的两人有说有笑,神色亲密,永宁郡主侧头和太子说话时,脸颊离他不过几寸,垂下的鸦发一半倾落在太子的背上。
她又想给他吃胭脂了吗?
谢濯眼神如刀,冷冷地划过北明山微寒的空气。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一道往前山的方向走去。
扈从们隔着一段距离跟上,在他们之后,谢濯沉默地挪动了脚步。
一路上每每遇到旁逸斜出的树枝拦路,赵景筠毫不犹豫地揽住永宁郡主的肩避开,永宁郡主小鸟依人地偎着他,两靥笑容如花。
谢濯眼睁睁看着他们来到赵景筠居住的宫殿,双双走了进去。他站在暗处,凝望着屋顶上被夕阳照得发出诡异光芒的琉璃瓦,心中好似千百条藤蔓疯长,喘息着伸出触角,彼此以诡异的姿态纠缠,相抱,侵吞。难舍难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令人作呕的褐绿色逐渐连成一片,薛明窈美丽的脸庞像海浪一样浮在上头。
起起伏伏,抓不住,捞不上。
谢濯手握成拳,指甲深嵌入肉。
薛明窈,给我一个少恨你一些的理由。
......
白滚滚的太阳沉入后山时,将军回到了他离太子居处不远的屋舍。门前不远处,除了几名守卫的将士,还有一个徘徊着的娇小身影。
谢濯漠然的目光扫过,对上陈泽兰小鹿一般无措的杏眼。
“谢将军!”她羞怯叫道,踟蹰了一下,小步跑过来。
“陈三娘。”谢濯顿了顿,环顾一圈没有看到她的丫鬟,“你怎会孤身一人在此?”
“我不小心和丫鬟走散,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幸好遇见将军,不然我要害怕坏了。”陈泽兰绞着帕子,文文弱弱地说道。
“附近这么多将士,不必害怕。我叫人送你回去。”说着谢濯就要招手唤一个将士过来。
“谢将军,我,我不认识这些将士,我有点怕他们......”陈泽兰双眸沁水,抿紧唇,“谢将军,我能请你送我回去吗?”
谢濯下意识要拒绝,但陈泽兰一副他若拒绝她便要哭出来的样子,看在她是陈良正妹妹的面子上,谢濯最终默许了。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