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窈愈逢这种场面愈镇定,大大方方地射完八箭,跟众人一起观摩其他人的试射。薛明妤临阵磨枪,效果有限,毫不意外地被卡了出去,而令薛明窈惊讶的是,陈家三娘子竟堪堪过线,闯进了正射。她穿着碧色衣裳,亭亭地发弓,好似一株芬芳秀美的山谷幽兰,让人移不开眼。
人群中的赵盈与陈良正耳语,“小妹习射半月,能有这般表现,实属不错。”
陈良正点头道:“可比二弟强得多了。”
一旁的陈良卿不以为意,抬眉看向场中,正对上红衣女郎送给他的嫣然一笑,绣面芙蓉,眼波动人。
陈良卿一如既往礼貌颔首,和悦眉眼与天光云影相融,是喧嚣里独一处的安闲。像薛明妤这等倾慕他的小娘子都在悄悄地看他,并不在意场上射箭的郎君们。
谢濯试射时,将士们再度爆发出雷动的掌声。如此待遇,除了美人,只有英雄配得。
薛明窈不用想也知英雄的射技定然拔群,只是她没想到英雄的射姿也格外悦目。
标准的步射姿势是鞠身弓腰,横斜而射,如此更利于发力,不论哪个射箭夫子来教,都是这般。薛明窈学的时候嫌这姿势粗笨,射得好不好是其次,发箭的姿势一定要好看,硬是坚持挺胸抬腰,直身而射,勤练之下,准头和力道丝毫不比弓着身子差。
后来她教谢青琅,教薛明妤也都是这个路子。
没想到,谢濯也是直着腰拉弓,在一众郎君里格外挺拔英武。薛明窈看了他射第一箭,又看了第二箭,最后忍不住一直看到了他的最末一箭。
箭箭直中靶心。
燕射的胜者似乎已无疑问了。
果然又经一轮正射后,谢濯的靶数遥遥领先,女子这边以薛明窈冠首,不过距离谢濯仍有不小的距离。
正射不淘汰人,取两轮成绩加总。第二轮鼓乐齐鸣,要求射者按节拍发箭,大大增加了难度。
男子先射。谢濯踩着铿锵有力的鼓点,箭无虚发,最后一箭力透靶心,嬴来无数叫好。
排在第二和第三的也都是青年将军,不过风姿远逊谢濯。
钦点的征南将军夺得头筹,德元帝大悦,赞他带病上场,竟还能如此神勇。
薛明窈既觉服气又觉不快,轮到女子时,她听着雄浑的乐声愈发烦躁,不慎失手两箭。
小皇孙扯着嗓子喊:“永宁姑姑,你快输啦!”
薛明窈回头,瞪了小家伙一眼。
赵景筠低声和小皇孙说了几句。
场上又响起小皇孙嘹亮的声音,“永宁姑姑,输就输吧!”
薛明窈:“......”
她才不会输!
她感到无数目光集在她身上,相当炽烈的一道来自谢濯,连陈良卿也似乎在看她。
薛明窈压下心,狠着一张脸,发完了剩余的箭。靶数虽不如上一轮,但仍列在第一名,可惜和谢濯的差距拉得更远了。
余下的女郎里没有再超过她的,陈泽兰列在第三名,已是文臣千金里的翘楚。
和神射手谢濯一同列为胜者领赏,薛明窈有些赧颜。
这份赧颜在听完德元帝说胜者除了金银赏赐外,还可向他额外讨个赏之后,便迅速消失不见。天子肯做一回观世音菩萨,薛明窈作为一个贪心的凡人,心思转了几转,就想好要德元帝满足她什么心愿了。
回到殿中,侍者已置案摆宴,众人依次入席。
众目睽睽之下,谢濯一再谦辞,陛下恩赏已足够,他不愿再奢求更多。
“好吧!”德元帝大手一挥,“谢卿暂无所求,那便等什么时候有所求了,再提不晚。”
说罢头一转,向着等候多时的薛明窈,“永宁,朕知道你一定要和朕讨东西,说罢,想要什么?”
薛明窈盈盈一笑,“陛下真了解永宁。”
她不急着说,先朝身边的谢濯瞧了一眼,带刺的一眼。
谢濯的心猛地揪起,冒出一线不好的预感。
而当他跟随薛明窈的目光在殿中逡巡一圈,最终落在一身白衣端坐的陈翰林身上时,这份预感做了实,沉沉地把心坠了下去。
“陛下,我想向您讨一样东西,不过这样东西并不在您的国库里。”薛明窈琅琅开口。
众人皆好奇起来,倾耳等她的讨赏。
“哦?”德元帝呵呵笑道,“永宁莫非想狮子大开口,向朕讨天上的月亮?”
“永宁不敢。”薛明窈不慌不忙,慢声细语,“久闻陈翰林有一双丹青妙手,永宁斗胆想向您求一幅他的画作。不画山水,不画花鸟,就画永宁本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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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他身上每一寸都属于她,……
薛明窈宛转明快的声音洒落,遗了一地静默。
她这几年不在京,高门圈子里有些年轻的小娘子只听过她的名号,不识得她本人,此刻听得她坦坦荡荡地求画,皆暗暗一惊,原来永宁郡主行事荒唐大胆的传闻是真的。
陈良卿确实长于丹青,但宫中也有专为皇家服务的画师,陈良卿一介文人,画山画水画花鸟,怎会擅长给女子画肖像?
永宁郡主此请,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郡主向来轻浮无检,惯爱招惹男子,眼下更像是她瞧中了陈良卿,借此撩拨他。
不少人想到这一层,面上不显,心里含上几分鄙夷:永宁郡主身份再高,毕竟是个寡妇,残花败柳,怎么好意思来燕射场上抢风头,更怎么好意思以讨赏的名义,让无双君子陈良卿为她作画。
再看陈良卿清风朗月一般地坐在那里,眉头微微蹙起,却没有流露出明显的不满,依旧鹤骨仙姿,气质出尘。叫如此一位谪仙样的郎君给美艳似妖的永宁郡主画像,简直是在折辱他。
倒是太子和颐安公主这等和薛明窈相熟的人,不约而同浮出一层无奈笑意,既觉好笑,又替陈良卿感到为难。
薛明窈不在乎别人的想法,旁边谢濯的眼神仿佛要生吞了她,她兴奋得很,心咚咚狂跳。
她不看陈良卿,更不看谢濯,只望着德元帝再次盈盈下拜,“陛下以为如何?”
“永宁啊,你又胡闹了。”德元帝笑道,“朕虽有言在先,但也不能惯着你,能不能为你作画,需得问问陈卿本人。”
他看向陈良卿,“陈卿,你可愿意?”
陈良卿缓缓站起,俊秀眉眼抚过殿中诸人,眸中依旧涤荡着和煦春风,“郡主燕射时英姿不凡,为人称羡。能为郡主作画,是良卿的荣幸。”
这便是答应了。
一时又不知多少人暗叹陈良卿好涵养,好风度,竟容下了永宁郡主的唐突。
永宁郡主又是一拜,不矜不喜,谢完恩后施施然回了席,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过陈良卿一眼。
既落落大方,又目中无人,典型的薛明窈。
陈泽兰为自家二兄感到不平,更令她不安的是,她的目光时时追随着谢濯,却发现谢将军大部分时间的注意力似乎都在永宁郡主身上。
她拿了燕射的第三名,不知他有看到吗?
宴乐声声,鱼贯而入的侍女添来精馔佳肴,陈泽兰食之无味。
隔壁案席上,赵盈优雅地用完一小碗白玉粥,对皱着眉的陈良正道:“窈窈就是任性些,驸马别太介怀,她有分寸,不会欺负......不会刁难二弟的。”
“公主多虑了,我并非在忧心此事。”陈良正温言说完,递给赵盈一只散着胡椒香的烤兔腿,“公主别光吃粥,多少也吃一点荤,人不吃肉不行......”
“多谢驸马。”赵盈不露痕迹地咽了口口水,拿来一把精巧的银刀,仔细剔着兔肉。
薛明窈心愿既遂,这一宴吃得极是尽兴。
哪怕薛明妤又在旁喋喋着她不该觊觎陈良卿的扫兴话,薛明窈也半点没受影响。
宴到尾声,天子回了寝宫休息,大家也陆续离开。今日重点在祭礼,并不开猎,晚间还会有特别的筵席。
众人或去骑马逛山,或寻友话谈,薛明窈吃饱喝足,困劲儿来得厉害,慢悠悠地走回后山屋殿,准备好好睡上一觉。
刚进卧房,还没躺下,绿枝紧张兮兮地进来汇报,“郡主,冯淑妃派了丫鬟召您去她宫里说话。”
薛明窈下意识蹙眉,“不去。”
“那婢子说您身体不适?”绿枝小心道。
薛明窈啪地展开锦被,“用不着,就说我要午睡,没工夫搭理她。”
说着蹬掉牛皮小靴,褪了外衫,拔了金钗,倏地钻进被里,翻了身去,将绣被兜头一罩,大有睡个天翻地覆不问世事的架势。
绿枝没办法,掩上帐幔,轻手轻脚地走出罩门,面对冯淑妃的丫鬟,她还是用礼貌的措辞把郡主不能赴召的理由包装得好听了一些。
身上的鸭绒被既轻又软,屋里狻猊兽炉徐徐吐着绿枝带来的君子好逑香,薛明窈上下眼皮一碰,便悠悠荡荡地做起了梦。
她在看画,一轴又一轴,画上什么都有,青绿的峰峦、潺湲的溪水、奔跑的麋鹿、池里的游鱼......
所有画作上都题着谢青琅三字。
若叫现在的薛明窈来品评,她可以头头是道夸上一个时辰。
可身在西川的十几岁的薛明窈,觉得每幅画都好看,却说不出为什么好看。她只知道,谢青琅笔下能生花,能把平平无奇的景色妆点得生动传神,趣意盎然。
谢青琅什么都画,不拘花鸟山水,一把弓、停在绿窗上的一只蚊虫、佝着腰给马添草的马夫,都可以跃然在他的画纸上。
他画马夫的时候,薛明窈起初以为他在画她的爱骑弄雪,可直到谢青琅落下最后一笔,弄雪也只有一个头一个脖子,画面大半被马夫占去。
“我的弄雪呢?”她指着画拿他问罪。
谢青琅道:“我并非在画马,而是在画人。”
“人有什么好画的,一个低贱的马夫,难道还比弄雪高贵?”
谢青琅淡淡看她,“在我心中便是如此。”
那时谢青琅已被她关了半年多,脾气被磨平不少,于是薛明窈决定慷慨给予他将马夫价值置于弄雪之上的权利。
她要求他画一幅他们初见时的情景。
谢青琅勉强应了,将自己关在书房画了一天。当天晚上,薛明窈看到了他完工的画作。
画上只有茫茫的雪林和一只中箭流血的兔子。
薛明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谢青琅,我让你画我们的初遇,这画上的人呢!你在哪,我在哪,弄雪又在哪?”
谢青琅手抚眼睛猩红的雪兔,“薛明窈,不是这世上所有人都配入我的画的。你我初见那日,只有这只兔子是干净的。”
“什么意思?”薛明窈气得嘴唇颤了一下,“你又是在说我脏?”
谢青琅偏了头去,“我也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