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连心里的疑惑一团接一团地涌出来,压得他发闷。
仔细想想,从南疆回来之后,将军的情绪就一直不太好,还会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比如庭中绿梅开了的那天,将军竟跑到梅下去堆雪狮子。
阿连还没想明白将军为何爱干这等妇孺喜欢的事情,就看见将军一脚踢散了半身成形的雪狮。雪粒子飞到半空,砸落朵朵绿梅,次日刘管事见了,心疼得不行。
那时阿连以为将军是因为中毒的缘故,心绪不佳,但身体一日日痊愈,将军的状态并未好转。
这两日将军脸上的红肿全然消了,阿连大感欣慰,可竟不见将军摘面具。将军说,以防见风复发,再多戴几日,继续在旁人疑惑的眼神里安之若素。
阿连莫名觉得,将军的古怪与面具有关,何时除了面具,将军何时就能正常。
他多嘴一句,“将军,您已停了五日药,没见着毒反复的迹象,想来是无碍了。”
谢濯见他目光落在面具上,淡淡一笑,“嗯,这面具,也戴不长久了。”
阿连几声应和,听将军吩咐道:“阿连,拿笔墨来,我要作画。”
“哎!”
阿连素知自家将军笔墨功夫不俗,字画样样皆通,比文人还像文人,见将军好不容易有了兴致,忙不迭将东西送来,给将军磨好墨,掩门出去。
细绢摊在案上,谢濯拈着紫毫,迟迟未落一笔。
他自小钟爱丹青,不为科试,不为扬名,只为其中雅趣,因而也什么都乐于画,便是有些不属于文人画范畴里的什物,他也照画不误。
没有人不爱夸奖,尤其是在自己得意的事情上收到的夸奖。因此即便他那么讨厌薛明窈,她夸赞他的画时,他的沉默里也滚着欢喜。
她说:“谢青琅,你画得这样好,我要裱挂一屋,醒来就看见。”
薛明窈真的这么做了,满屋子的青绿山水。她穿着茜色的罗裙,穿梭在他谢青琅的山峦与河流间,好似春三月娇艳欲滴的桃花骨朵儿,灼灼其华,弥天盖地。
他最终还是松了口,允许千娇百媚的桃花妖钻一次他的画。
她不安分。
唤他,吵他,勾他。
嫩生生、圆鼓鼓的粉润花苞,先是最外头那层打着颤舒开,其后渐次打开,一瓣儿又一瓣儿,染着粉,沾着露,摇着腰肢,秾艳得不可方物。
他的呼吸粗重了几分,倏然之间她招摇到他眼前,按住他执笔的手。
“我有个小小的怀疑,要来看一看。”她笑。
第17章 “你伏案写字的样子,很……
“你要看什么?”他哑声问。
薛明窈垂首下看,笑如银铃,“果然,我猜对了。”
本来死的静的青山,分明拔节向上,茁壮繁茂,直入云霄。
既非第一次,也非第二次,明明已有了许多次,他还是赧得全身犹如火烧,以至转过头去,不看她脸上得逞的洋洋之意。
她却咯咯笑着,将唇贴了上来。
桃花妖没钻进画里,钻进了春山之中,游山戏水,流连忘返。
啪,凝厚的一滴墨从笔尖坠下,向四面八方洇去。
谢濯的思绪止不住地越滚越远。
薛明窈要陈良卿为她作画,怎样子作?像他与她那样吗?
会吗?
不会吗?
桃花哪管这些,只管年年盛放,年年笑给不同的春风。这是天性。
白绢上那乌青的一团,愈发地深暗丑陋了。
......
天空处于黄昏与夜晚的临界,被暗沉的蓝与灰压得死气沉沉。
但北明山行宫里的春夜,衣香鬓影,笙箫缭绕,正是活色生香,宴乐未央。
参宴者多数是宗室或勋贵,带些家宴的性质,像薛明妤、陈泽兰这种王公侯爵府上的小娘子,因为没有诰封,也不得出席。除此之外,皇帝特许了包括陈良卿在内的几位身边近臣以及今年吏部宏词、拔萃、平判三科的头名士子也来赴宴。
三人坐在末位,皆着绿襕袍,戴皂幞巾,巾帽的右侧簪着天子赐下的进士花。其中有位年青些的,状似二十许人,仪表堂堂,容光焕发,极是亮眼。
天子赐他花时多赞了一句年轻俊彦,英雄出少年。
文臣若无殊勋殊才,便要一年年地熬资历,登科释褐后从小小校书郎做起,历十余年,爬到六部郎中、州刺史这样的五品官位置,已算官运极顺的。快者再经几年,可入中书、门下,成为真正手握权力的阁臣。
算来如果二十多岁便中进士,那最快在不惑之年左右便有希望纡朱怀金,将文官做到顶。因而少壮登科,前途似锦,最令人艳羡。
薛明窈看到这位神采奕奕的进士郎,并不十分情愿地想起了谢青琅。
她同冯绾一样,以为谢青琅也将会且必会有这一日。
西川虽不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但谢青琅在西川的学子堆里才气最盛,名声最响。书院的大儒个个断言他三年之内,必登科高中,幸运的话,头名及第也有可能。
薛明窈离开西川后,每年冬末春初都会让绿枝抄录新晋的进士名单,从没在上面见过他的名字。
他究竟为何没走上这条路呢。
总不能是他厌恶她,因而决计不肯登朝堂吧?
薛明窈自嘲一笑,忽想到几天前吏部放了榜,她却忘了吩咐绿枝去抄。
好像也没这个必要了,既然她已决定要忘记他。
她扬杯喝了半盏酒。
参加过许多回宫宴,薛明窈对宫宴的流程再熟悉不过。皇帝说完话,茶酒、果糕上过一轮,该到乐舞了。
今晚的乐舞不同凡响,是以征南为主题的剑舞。伴着笙笛鼓齐鸣的《征南乐》,八名伎人腰系飘带,手挥双剑,在锦毯上旋转奔跃,动如雷霆震怒,静如江海凝光。
一舞罢了,群臣静寂刹那,爆出轰堂掌声。
德元帝乘兴命人以观征南剑舞为题,限时一炷香作诗一首。数名内侍逐座奉上白绢墨笔,遇到武将与命妇时,便绕行过去。
这种环节,向来默认只有文臣参加。
不过在发到谢濯时,德元帝开口笑道:“谢卿,朕知你颇通翰墨,能作文章,不知诗可作得来?”
谢濯颔首,“少时学写过,愿为陛下献拙。”
德元帝悦然,扬手令人赐下笔墨,“谢卿文武双全,可谓是出将入相之才啊!”
在座除了与谢濯深聊过的陈良正、陈良卿两兄弟以外,皆有些惊讶,历年来朝中时有儒将,但都是先做了文臣,再领兵征战。谢濯以武仕进,后露文才,实属罕见。
天子的这句出将入相也引人猜想,谢濯已凭军功封了侯,难道天子还有将其转为文官的打算?
一众勋臣猜不出天子心意,只知天子开怀地就着旁边冯淑妃送入口的葡提橘瓣,对谢濯接连几句赞不绝口。
薛明窈讥嘲地笑笑,又送了半盏春醪下肚。
众人作完诗,内侍收去呈给德元帝。德元帝逐样翻看,挑出了几份夸赞赐赏,最出色的毫无疑问当属陈翰林,而谢将军的诗作竟也不俗,和新科进士里头的一位撞了韵,却明显比他的好一些。德元帝给谢濯赐完赏,打趣了那位进士几句,臊得人满脸通红。
内侍用写了诗的细绢糊了灯笼,悬在廊下,暗夜里金亮的一团团光影,随风轻摇。一个个方正遒劲的墨字,粼粼地闪过。
宴过一半,酒过三巡,规矩礼仪渐渐松了。皇后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离了席,坐在尊位上的德元帝笑歪在冯淑妃怀里,上行下效,诸人放浪形骸起来,原本鱼列的案席歪扭得不成样,酒盏打翻了几个,酒液染得绛红地衣愈发颜色暗沉。
薛明窈吃多了酒,颊上浮起两抹桃晕,跑到陈良卿的坐席前,拖着长腔,媚声媚气,“陈翰林,你什么时候来给我作画呀?”
陈良卿几乎未饮酒,目光清透而温润,似是这迷醉宫宴上唯一的清明人。
“回京后,随时可以。”他轻声道。
“翰林以前画过女子吗?”
“甚少。”
“那能不能将我画好看?”
“我尽量。”
“画得不好看该怎办?”
陈良卿笑笑,“郡主国色天香,很难画得不好看。”
“错!”薛明窈摇头,“你该说‘那在下只好任郡主处置’才对!”
陈良卿动了动眼睫,什么也没说。
薛明窈不在意,忽地探颈伸手,去扯他的袖子。
陈良卿垂眸看着他深色袖面上水葱般的细白手指,略收了收衣袖,却引得薛明窈又近他一寸。女郎竟闭上眼,轻吻了一下他袖口。
“闻着好似有点熟悉呢,我送给翰林的香饵,翰林可用了?”
原来她是在闻他的衣香,陈良卿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用过一两回,味道很别致。”
薛明窈似是极开心,嘴角弯弯,眼睛也眯成两掐儿细月牙,“你喜欢就好。”
她松开袖子,去够案上酒盏,半道被人拦阻。
“郡主,你醉了,不可再喝。”陈良卿温言道。
“好吧。”薛明窈这会儿乖觉得很,以手作枕,头歪在案上,醉眼惺忪地看他清隽的侧颜,看着看着,嘟囔出声,“你刚才写诗的时候,我一直在看你。”
陈良卿轻轻嗯了一声,声调微扬,落在薛明窈耳里像是种鼓励。
薛明窈不知不觉便继续说了下去,“你伏案写字的样子,很像我喜欢过的一个人,身量像,气质也像,嗯,就是这个角度......”
她又歪了歪头,酒意盎然的颊上,勾出两个浅浅的小窝。
陈良卿静了一静,泠泠地问道:“郡主说的那人,是谁?”
“他啊,他姓谢,名字很好听,叫——”
“窈窈,你又醉啦,快跟我回去。”一道温柔的声音截过话头,赵盈蹙眉走来,俯身把薛明窈从陈良卿的案席上捞起来,冲陈良卿歉意地笑了笑。
陈良卿颔首回应,淡淡地看着颐安公主将永宁郡主拉走,并吩咐侍女为她端一碗醒酒汤。
他收拢目光,执起案上酒盏,饮了下去。
隔着一殿的锦绣喧腾,谢濯见到薛明窈归了座,亦敛目垂首,继续与身前的太子和五公主寒暄。
侍女添了数回酒,数回灯,终于一场宴走到尾声。醉醺醺的贵人们由候在殿外的奴婢扶着,陆续归回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