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秉文一阵风似地冲进林家大门, 第一句话就是:“我也去。”
林凤君简直强忍着才没笑出来,这位三少爷的娇生惯养怕是比当年的陈秉正还胜三分。她无奈地说道:“你们还是小孩呢,还在练武, 照规矩不能出门扛活走镖。”
“什么小孩。”他伸手去她头上比划,“师姐, 我比你都高了。”
“那是好事,威武雄壮, 是好苗子。”林凤君弯下腰去整理随身兵器, 将袖箭磨得雪亮,按大小排成一排,“可是宁七也不去。”
“他怎么能跟我比,我是大师兄,就该为师父分忧。”陈秉文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师父也说我身法好, 有天分。”
林东华笑道:“你是大弟子,是师父的左膀右臂, 那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
“你要护好师弟师妹,让他们无灾无病地等我回来。”林东华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道:“咱们师门平安,就全靠你了。”
陈秉文十分犹豫,“我想陪你们一起去走镖。”
林凤君微笑道,“黄夫人同意了吗?”
他脸上立时露出为难的神情, 低下头不言语。她拍拍他的肩膀:“外面千难万险,你吃不了苦。”
“谁说的。”他嘟着嘴。
林凤君吹了一声口哨, 白球和雪球就飞了过来,落在她胳膊上。她将它们俩放入笼子,“你天天得打扫笼子, 给它们收拾粪便,想不想干?”
他一咬牙,“没事儿。”
“真是男子汉,下次一定带你。”
陈秉文听她这么说,忽然傻傻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他掏出一个布口袋丢给她,“师姐,给你的。”
她打开一瞧,立时被闪闪的金光刺到了眼睛,里面是金豆子和金叶子,足有好几把。
“这是……”
“我的私房钱,大哥和大嫂也出了一些,府里打造好了,拿来赏人的。要是碰见人抢劫,你就抓一把丢出去,拼命跑。”陈秉文轻描淡写地说道。
“乖乖,你可真有钱。”她抓了一把,顿时觉得自己飞黄腾达了,飘飘欲仙的感觉让人迷醉。她赶紧搓了搓手,将它收起来,“大恩不言谢,回来我还你。”
“不用还。”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我娘给你的妙计,写得洋洋洒洒,什么择地生财,精算远近,我瞧不懂。”
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琢磨出了大概,“多谢多谢。”
“家里你们只管放心。”陈秉文拍了胸脯,“有我一口饭吃,决计饿不到他们。”
“那就谢谢了。”她郑重其事地回应,算是托付。
第二天一大清早,林凤君打扮利落,穿一身破旧的男装,头发高高扎起。她将金豆子小心地揣进怀里。“爹,咱们走吧。”
宁七带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围成一圈,神色凝重。九娘不停抽泣:“师父。”
林凤君蹲下身,揩掉她眼角的泪,“乖,听师兄的话。我回来给你带饴糖吃。”
宁七打开门,二十几辆巨大的镖车已经在迎春街上一字排开,车夫坐在前头,车辕包着熟铜虎头吞口,精铁的车轮被擦得明晃晃,两侧插着镖旗在风里猎猎作响。两侧一边站着一个精壮的镖师,一身齐整的短打扮。
路人渐渐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
她愕然地退了一步,“这车……”
几家镖局的东家走出来站在她面前,拱手道:“出城运粮,是造福百姓的大事。同为济州镖局,也当鼎力相助,镖车就由我们来出。”
娇鸾向她招了招手,跳上车将油布撑开,“防雨也防露水。”
林凤君笑道:“招贴写好了没有?”
娇鸾指着油布上几行显眼的大字“济州王氏布铺、吉祥绣坊”。“前后左右都有,就算路过的猫儿狗儿,只要不瞎都看得见。”
林凤君笑道:“猫儿狗儿也来买,那就更好了。咱们做成济州,不对,江南最大的布铺,一直卖到关山南北。”
王有信从人群里挤上前去,递上一个油纸包好的大包裹,对她挤了挤眼睛。她闻到一股熏肉的香味,立时心领神会,微笑道:“大哥,你家的窝头我收下了。”
“妹子,千万保重。”
林凤君将鸽笼放进马车。她心中难过,又回去给来喜的食槽中放了些草料,对七珍八宝说道:“乖,等我回来。”
福成镖局的镖师左右分开,让出中间一条路。她伸手牵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父亲和段三娘在她身后三步远,控制着车队的步伐。
一行人在街道上沉默地行走。
没过多久,她就望见了青砖灰瓦的济州府衙。大门上挂着“明镜高悬”匾额,里面望不见人,只有一段青石铺成的直道通往大堂。她忍不住想:“陈秉正这时候在做什么?审案还是筹粮食?”
她忽然很想见他一面,想得抓心挠肝,可还是忍住了,“我这人眼窝浅,万一忍不住哭出来,在路上可就没法服人了。”
她扭过头,径直朝城西的土地庙走去。那是座很老的土地庙,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济州出发的商旅,按规矩都是要从那里启程。
林凤君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她一眼就看见了他,端端正正地立在庙门前,身后跟了几个随从。他站得笔直,一袭官袍被风撩得猎猎作响。
队伍窃窃私语起来:“那是……陈大人?”
她强作镇定地走上前去,拱手道:“府尊大人。”
他深深凝望着她,神色平静,可眼圈下有一块黑。
她微笑道:“大人,我们要进庙烧香了。”
他点点头,却没有让开,自己带头走了进去。正殿里的一对男女神像端坐在斑驳的木龛中,矮小而敦实,笑得舒展阔朗。
他亲自拈了香,点燃了递给她。她向香炉中望去,里面落了一大片新鲜的香灰。她心中一震,望向他的膝盖,果然有长跪过的痕迹。
三支新插的线香升起袅袅青烟,她在神像面前弓身拜了下去:“土地爷爷奶奶,这趟行程千里路都不止,请千万保佑我们出入平安。”
众镖师跪了一地,跟着她三拜九叩,无比虔诚。
她站起身来,眼圈已经红了。她向香炉伸出手去,他却拦住了,“我来。”
他用手指沾了香灰,在她脸上涂了两道。香灰很热,可他的手势很柔和,像是在轻抚她的脸。
长随呈上几卷纸张。“这是一副舆图,这些是我写给沿途各州县的信件,请他们务必优待。”他垂下眼睛,“不知道是否管用。”
林凤君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然而她是镖队头领,只得吸一吸鼻子,将眼泪憋回去,笑道,“多谢陈大人送行。”
“盼你们早日归来。”他接上一句,“解济州之困。”
长随用托盘呈上一壶酒,林凤君愕然道:“不是不让……”
“祭祀土地,不为冒犯。”
他斟满一杯酒,泼洒在地上,水珠溅落。敬罢天地,第三杯才再递给她:“请林镖师满饮此杯。”
她仰首便饮尽了,先是舌尖一阵酥麻,继而咽喉间热辣辣的,像有人持了火把灼烧,五脏六腑都跟着烧将起来。面上渐渐浮起一层薄汗,眼眶也微微发热。
镖师敲响了锣,哑着嗓子叫道:“吉时到。”
林凤君握紧拳头,走到庙门前,仰着头高声叫道:“合吾!”
一众镖师们齐声应和:“合吾!合吾!威武!威武!”声震林木,连林子中的鸟儿也惊得扑棱棱飞起。
陈秉正只觉得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他摆一摆手:“去吧。”
林凤君利落地翻身上马,转身抱拳行礼,随后提起缰绳。马匹一声长长的嘶鸣,向前迈进。二十几辆镖车首尾相接,车轴吱呀作响。两侧镖师马队呈雁翅形排开,在身后扬起尘灰。他在后面远远望着她。
没走多久,就是城门。陈秉玉一身铠甲站在城门上,远远对她作了个揖。她微笑行礼,城门缓缓洞开,一行队伍离开济州,沿着官道向西进发。
陈秉正在土地庙前站了一会儿,随即恢复了冷冷的面孔。他转头吩咐道:“去大牢。”
牢里一片阴暗潮湿,狱卒领着他往角落里走,一边絮絮地说道:“这里腌臜得很,不要冲犯到大人。”
离了很远,就闻见一阵腐肉的腥味和便溺的臭味,夹在一处令人作呕。陈秉正远远望去,那位钱公子披头散发,目光呆滞地缩在角落,手脚没有上镣铐,大概是钱家孝敬得到位。
隔壁牢房里,清河帮的三个人都带了伤,血迹宛然,一言不发地坐着,手铐脚镣俱全。他扫了一眼,那三个人神色麻木,却不过来求饶。
他点点头道:“去女监。”
女监里关押的人并不多,从花船上扣押的几个风尘女子在最边缘的一间,哀哀的声音叫道:“有没有水啊……”
狱卒用刀柄拍一拍栏杆:“都过来叩头,陈大人来了。”
女人们的眼睛都落在他的官服上,随即围过来了,斜着跪下去,楚楚可怜的姿态:“求大人放我一条生路。”
他退了一步,眼神在几个人身上游走。有人会意,将头发拢到一边,露出长长的脖颈:“大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光定在最边缘的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垂着头,一直瞧不清脸。
陈秉正指着她对狱卒说道:“都放了吧,把她留下。”
女人惊愕地抬起头来,脏兮兮的瞧不清五官。
狱卒愣了一下,随即会意,笑嘻嘻地用钥匙开锁,“我叫人用水洗干净了,给大人送过去,脏不溜秋的……”
“不用,现在就叫她跟我走。”
第121章
女人从混堂子出来, 就有一个穿便装的衙役守在后门口。他引着她往一条小巷子里走,路越走越窄。巷子尽头是青苔斑驳的墙,墙上是一扇掉了漆的门。
衙役掏钥匙开锁, 门是旧的,锁是新的:“进去吧。”
她大着胆子迈进门槛。一座巴掌大的小院, 院子中央有棵桃树,叶子上沾了层灰, 挂满了瘪瘪的青色小果子。
三间瓦房, 独门独户,家具半新不旧,但一应俱全,收拾得很干净。屋里没有人。角落里摆着一张榆木床,被褥铺盖都是齐全的。
两个绣着并蒂莲花的枕头并排放在床头。她心中一跳,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的眼光扫过旁边的陈设, 床边架子上摆着水盆,烛台上插着两根崭新的红烛。琵琶被放置在书桌上。
她看了一眼身上的新衣裳, 衙役拿给她的,白绫袄儿,青色缎裙,算是很体面了。镜子里是一张苍白的脸,不再年轻了,不知道府尊大人怎么瞧中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意外, 她没有理由不接受。何况这是难得的好命,羡煞旁人。
她闷声不响地在桃树下的石凳上坐了, 太阳落山了,漫天的红霞像是满溢出来似的,随后一点点暗淡下去。月亮出来了, 蝉开始高声地叫。另一个人的身影突然在她脑海中浮现了,赶也赶不走似的。
陈秉正在二更时分独自到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他换了一身便服,素白色杭绸外袍,温雅端方的样子。
她很温顺地跪下去叩头。
他摆一摆手,“起来吧。你叫……绮霞?”
“是,大老爷。”
绮霞站起身来,一直垂着眼睛。他不说话,仿佛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她很熟练地接过话头:“老爷喝茶吗?”
“不喝了。”他淡淡地说。
她愣了一下,后面有点接不下去,只得勉强将琵琶拿过来,垂首笑道:“奴家给老爷弹个曲子。”
转轴拨弦,试了几声。她试探着问道:“奴家才疏学浅……弹个《月儿高》吧。”